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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苕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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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适惬意的日子总像流水一样逝去,一晃二十余日,这时节凡间已到初夏,此地还是与往常一样,绿树成荫、芳草萋萋。

也许整座昆仑都是如此,门外终年积雪,一踏进仙门,四季如春。

有些不同的是,不知何时起,演武坪上不少练功弟子,累了便会去尚文院,从门外望着殿里。尽管他们早已不用来此修学,如今却恨不得能再归来,坐下好生听新夫子讲课。

雨蝶在殿中踱步,手握书卷高声念道:“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苕之华,其叶青青。知我如此,不如无生。牂羊坟首,三星在罶。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随后缓缓走回前方:“这一首‘苕之华’,出自《小雅》,是一首写民间疾苦的诗。周朝时,外族入侵中原,因为战乱和饥荒,让百姓食不果腹,日子过得远不如遍地盛开的凌霄花。想要烹羊而食,羊却瘦得头比身子还大,在河边捕鱼,竹器中只能看见倒映的星光。”

“夫子,那最后两句是何意?”众人问道。

“最后两句是说,就算人食人,恐怕也难以果腹。”雨蝶满目伤怀,“大家不难想到,以青草为食的牛羊若都这般瘦弱,人只会更糟。”

“夫子,我想请教一番。”元祺站起身。

“请问。”

“我们在此地苦修多年,遇到世间有妖邪作祟,难得请命下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不过从它们嘴边救回几个平民百姓。可这战乱与饥荒,却能如此轻易夺人性命,实在难以理喻。”

“抱歉,这一问,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还以为您博古通今,没有解答不了的事。”

“也有许多是我无能为力,我来此地,本为自己能活得更久,为这一生更光彩。我很清楚以我能力与处境,实在难以做到,只能竭力相助所遇的每一人,尽力让每件事,都无愧于心。”

“夫子,我有件事更不明白!”薛越也站起身,“诸多仙家,包括本派都有一条门规,就是只清妖魔,绝不插手凡人之事、江湖之事。可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正是看不惯世间不平,当修行多年,能为人间除恶之时,师父却告诉我不可胡来,否则就永远下山离开。你说,这又是为何?”

雨蝶紧握手中书卷,不知如何作答。

“这是因为,你们本就不该来此!”突然间,孟章又站在门口,所有人都转过身,望着平日里风度翩翩的师兄,此刻却带微微怒火。

孟章道:“抱歉,随意过来看看,本不愿打扰诸位,只是听闻这些,忍不住进来说几句。门规律法虽不能妥善处置所有事,不能铲除所有不公,但却是维持一方长久所必须。本派如此,昆仑如此,世间亦如此。”

“师兄......”

“不让你们参与世俗恩怨情仇,是怕你们有朝一日也深陷其中。说大些,即使降妖除魔,也未必永远都是对,只是我们未成仙时,身为人,保护人,乃情理之中。”

“那我们修行又是为何?”言欢道。

“修行不为何,并非索取,而是放下。只有愿放下之人才当走这一条路,可事实并非如此,有人之地就会有私心。既已走上此路,就该端正自己,能力越大,越在高位的人越该这般,因为一点差错,或许会为众生带来无法预料的灾难。所以仙家收弟子,对此十分看重,大仇者不收、心术不正者不收、贪恋世间者不收,至于要看人的天资,也非愿你们能修行多高,而是怕遇到劫数不能及时悟透,不如归去。”

孟章稍作停顿,看着呆望的师弟师妹们:“我们现在尚好,只是不许多管闲事,若坐到掌门、长老之位,便要了却尘缘,情字不可成为羁绊。有朝一日你们真达到仙神之境,会明白何为真正不容半点私心,否则,神与魔无异。”

“师兄!”云遥不解,“难道我们这些人,起初就来错地方?”

“人总会变,若你们实在难以改变,要走,也无人阻拦。可既然留下,便要守此门规,记住。”

“那对世间不平,我们究竟能做些什么?”薛越问道。

“对此,我无言可答,你们闲暇之时不妨多考量。”

众人沉默不语,孟章问道:“夫子可否赞同?”

雨蝶微微点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兼济’二字,我认为用得颇为妥当,大家也可由此而思虑,对凡间之事该怎样应对。”

“可是,若一条条门规全定好,爱恨情愁都要被律法死死压着,这世间会不会很无趣?”云遥喃喃自语,却没想到这一句竟在大殿里被听得如此清晰。

抬头一看,雨蝶正与他四目相对,不知为何,像是回到初次相逢的山顶、溪上,四周这些被视若无物的弟子们,就像九曲溪边的荷花静静伫立,一愰大半年,回首往事,一时难言。

许久的沉寂终被孟章打破:“我看今日课就到此,时辰也快要到了。祝夫子,往后再遇如此发问的人,让他们回去问各自师父,别在这里耽误大家。”

“是。”

人越来越少,洛轻雪被言欢拉出去指点她的修行,转眼就无踪迹,殿里只剩下两人,云遥低着头,才鼓起一口气说道:“对不起,我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想反驳你。”

“道什么歉,学堂上本该各抒己见,才能有百家争鸣。”雨蝶微笑道。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的确需想一些事,你在身边,反而不能静下心来。”

“那我先去演武坪看热闹了。”

“嗯。”

屋外远比屋里热闹,天上御剑、地上打坐悟法,还有不少比划招式的弟子。

元祺到了一处角落,本在这里的弟子微微鞠了一躬便离开。

云遥则在此四处闲逛,一路躲着刀光剑影,不知不觉中也走来,行至他身后问道:“元祺师兄,你在此地做何?”

“在等师父,他要看我‘三星聚首’和‘七霞映日’练得如何。没想到会提前结课,我就在此多等一阵。”

“这是何招式?”

“你修行未到,就不必多问了。”

“师兄,趁师父还没来,与其闲着,不如咱们比划一番?”

“你?忘了入门时我是怎样教训你的?”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都过去二十多天了。”

“二十天,哼,二十年再来差不多,一会儿让师父看见,会说我在欺负你,你去找他们与你练练。”说罢右手一挥,指着正中处那些弟子。

“算了,这里毕竟也那么多人,若是在众师弟眼前丢了面子,也不太好对不对。”云遥道。

“好呀!你小子还会用激将法,师兄我别的不吃,就吃这一套,今天让你彻底明白自己的差距。”说罢,手中纯影剑出鞘,抛入半空中画一道圆弧,在与肩齐高的位置分成数十柄,将云遥团团围住。

随着剑的主人高举右手,指尖并拢向下奋力一挥,数十道剑光朝云遥刺来。

虽有万剑穿心之势,可剑气威力与主人心境却是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剑气有时能像对付大漠里的千年蝠妖一般,将其一斩为二,仙家弟子切磋武艺,则往往只造些皮肉之痛。

数十道剑气里,有一柄隐隐泛着青光藏在其中,这便是本体,在剑主意念下微微拨动,只想擦肩而过吓唬一番。

然而他竟未想到,在即将刺中一瞬,云遥已将荡魔剑握在手中,淡定从容弓腰,反手握剑在背后挡住所有飞来的剑气,起身时大手一挥,将它们如数奉还。

剑气朝向元祺,在半空中一道道逐渐消逝,最后只剩下泛着青光的一柄,回到他手中。

“云遥,先前真是低估你,我可要认真了。”

演武坪上弟子都放下手中事,被吸引到这偏隅一角。

交手的两位,其中一具身影众人自是再熟悉不过,另一位除玄寂长老门下弟子,大都十分陌生,一招一式带着浓浓的山野村庄气息,但其身手之敏捷,也让他们惊叹。

斗了十余回合,局面陷入僵持,因四周一片旷野,山石不会随风而动,故观战之人也看不出更多门道。

忽见二人分开,相隔五丈各踩一块岩石,脚下一蹬再度跃起,手中剑直冲向对方。不过云遥似乎身手更快,快到令在场之人包括元祺都大为震惊。

一样物件闪着光芒似从天外飞来,将这两柄已然交叠,眼看就要刺中对方的剑通通从手里打掉。

两人也借着力道擦肩而过,稳稳落下。

待光芒散尽,一柄古朴的剑停留在半空,围观之人随即让开一个身位,从中走出的,正是二人师父,剑术在昆仑数一数二的玄寂长老。

“师父!”两人从打斗中清醒,埋首唤道。

玄寂微微转身,对众人道出一句:“都散了。”

此地观望的人相继离去,待这里已然清净,他才走到二人身前,质问道:“云遥,之前入门时为师看你武功,可有所隐瞒?”

“弟子不敢隐瞒。”

“倒也是,若真有隐瞒,也不会在此时露出来。”玄寂仰首自语道,随后又低下望向云遥。

“你进步如此神速,师父也感欣慰。可你现在缺少实战,铲妖除恶倒还好,这同门切磋,实在收不住力道。比你厉害的人,就像他,看你入门不久不会全力而为。不如你的人,更不多提,所以你暂时不要与人一同切磋。”

“是,师父。”云遥犹如遭凉水泼下。

看那略显失落的眼神,玄寂接着道:“为师去向掌门请示,从今日起,你便可以前往瑶山圣地后方的虚谷修炼。”

“就是西北那方,寻常弟子不能随意闯入之地?”云遥大喜。

“不错,你每日在此学完诗书便可前往,酉时之后可进,亥时之前必出。那里自有你的对手,不过动身之前,需先去拜望你玄关师叔,他会告诉你该怎样注意。”

“弟子遵命!”

“若无它事,你就先回去了。”

云遥捡起落地的荡魔剑,远去之后,玄寂长老面色微怒盯着元祺,责备:“知不知道,我若晚来片刻,你们二人就要兴高采烈地养伤半个月,不用去学堂了。”

“过去才会高兴,现在不听祝夫子讲课,反而觉得不自在。”

“给我站好!”玄寂怒喝,“戒骄戒躁乃是修行之本,可还记得?”

“师父,真不能怪我,这一招一式,就连何时收手,我都是算计好的。谁曾想,才入门二十天的弟子竟有这般身手!你不也为之震撼?”

“也是,见他方才那一瞬,如同已到四象境界,甚至都可以学习御剑。”

“这般神速修行,我看,若是玄清师伯还在,也会被云遥的天赋给吓到。”

“好好论事,提你玄清师伯作何?你们这些后辈弟子见都没见过他,却总说长道短。”

“师父,这爱唠叨的习惯,我可是跟您学的。”

“你再说一遍!”

“不是您几位教导我们,师伯是大英雄,一定要永远记住的?”

“让你们记在心里,不是挂在嘴边,就算要提,也别说什么在不在世的话,这是对离开之人的不敬。”

“可师伯确实早已过世呀,都离去几百年,我就提一句若还在世,哪里有半点不敬?难道他还真能从碑下爬出来?”

“够了!天色也不早,回去好好反省。”

“您不看我的修行成果了?”

“不看了,我得缓一缓,唉,云遥……”

“师父!”一口气还没叹下,元祺又突然回身,令他一惊,“弟子有句话不知是否当讲。”

“有话就说!”

“我与云遥两番交手,在我看来,与其说他的修行是自己悟出来,不如说是一种复苏,是一股尘封许久的力量。”

“知道了,我会思虑。”

不知不觉中快要入夏,太阳出山更早,人也不免受其左右,尤其是面朝东方而住下的弟子。

可尚文院开课乃午时到申时,离这之前烧饭的时辰也还差几许,云遥早起之后无所事事,想起昨日交待,便前往拜访玄关师叔。

太阳院第一间屋外,两人正隔石桌下棋对弈,其中一位矮胖老者正是玄关长老,而另一人则是他的弟子金不涣。

“连输我三盘,你小子用心不一呀。”

“也没什么事,”金不涣面无神色,淡然说道,“昨日在学堂,提到了关于灾荒和战乱。”

“那些课,你也不是头一回听,留了好几年,也没见你有感慨。”

“那得看是谁讲。”

“哈哈!”玄关长老捋了捋胡须,“你们那位祝夫子,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印象也颇为深刻,这样的奇女子世间少有。不过,你也别再去想那些往事了,你的王国已覆灭五百余年,你就算是皇族后人,又能怎样?”

金不涣抓起一颗棋子在手中翻转:“我以前跟王兄学下棋之时,就按照他说的那样,把每颗棋子都当作一个士兵,这一盘棋,就像一片战场。可自从认识了云遥,每天看他傻笑,总觉得自己前半生少了些什么。”

“可是我看那小子来到此地,八成也是为了要干出一番大事,而非真正修行。我们羡慕他,他羡慕我们,这心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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