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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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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大院。

夜已经深了,下人家丁都睡了,郑学泰父子扑在凉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从明天安排谁去召集族人开祠堂,安排谁去驱赶焦死人一家,安排谁去挖桑树,到安排谁去应付赵家。又从安排谁去丰乐场筹银子,谁去县城送银子……一直说到口干舌燥。

这些事换在以前,必须是郑学泰亲力亲为的,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就只有靠新任的管家郑二娃了。

说到后来,郑良才呵欠连天,竟然打起了呼噜。

郑学泰骂了几声,一看神龛边上的沙漏,算时辰,应该已经是子时了。

这时候突然想小解,试着咬牙爬起来,一步一挪挪到门口,也不讲究了,出门站在阶沿上对着左边过道的竹林就开始。

正至憨处,听见门楼里一声响,一扭头,晃眼看到门楼角落里有个影子,黑黢黢的似乎晃了一下,然后静止在那儿不动了。

那儿藏不了人呀,会是什么呢?郑学泰不由汗毛根子一炸,问一声道:“是哪个?”

那影子停在那儿似动非动,赶巧又一股阴风扑面而来,左侧围墙边的竹林一阵摇,嗦嗦发响,寒意一下从脚底板窜到脑门心,那影子竟又晃动了一下,似乎在飘。

郑学泰哪里还站得住,转身被鬼撵似的逃进屋,又被一只神龛上窜下的老鼠吓出一身冷汗。

他慌忙关了门,颤巍巍往凉床跟前去,路过郑良才时,只见一个后脑勺,瘫在那儿呼噜也没有了,活脱脱一个死人!

再看周遭,哪哪哪都是鬼影蹱蹱,整个房子都好像飘起来了,跟魏氏死的时候停在坟前的灵房子差不多。

这下,郑学泰床也不敢躺了,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如影随形,眼面前不是魏氏入棺后被柏香桠挤在中间的死人脸、就是脑海中的一个个已经故去多年的人附在脊梁上凉飕飕的,甩都甩不掉。

甚至于自己父亲落气前、落气后的各种神像都在此时浮现出来,然后都飘起来化成无数道影子围在身边打转。

耳朵内突然又传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响动,腿脚一打颤,感觉后面有人拉扯,猛一转身,身后又啥都没有……

郑二娃、勾癞子到家已经接近寅时了,叫开门见郑学泰扑在凉床上嗦嗦发抖。

郑二娃一探他额头,又拉开他的大裤衩一看他的伤口,竟是一滩滩脓血渗出来湿透了纱布,伸出手指摁摁他的腿脚,一摁一个白窝。

郑二娃喊了两声老爷。

郑学泰听见郑二娃的声音,唔唔地呻吟着睁开眼,打着摆子道:“二娃,你怎么回来了?杨家处理好了?”

郑二娃道:“杨家没事,官府还没动静,有少奶奶在那里,我就回来了。”

郑学泰嗯一声,开始呻吟。

郑二娃道:“老爷,你烧得厉害,抖成这样,说话都打哆嗦,很痛吗?怎么不叫人守着啊?”

郑学泰道:“倒是不痛,我好冷,头很晕,怕是伤风了。”

郑二娃道:“老爷,你这不是伤风,是杖伤感染发烧引出来的虚弱。这样不行,你身上又红又肿,脓血都浸透了,得赶紧找郎中。”

这一家子都嫌他臭,趔得远远的,只有郑二娃不嫌弃,回来就知道看他的伤势。

郑学泰不感动都感动了,乖得跟儿子似的道:“昨天天黑都还好好的,夜里解个小手,遇到股冷风,好像撞到鬼一样,一晚上看见的都是死人。”

郑二娃吓一跳,与勾癞子对视一眼,又去看郑良才。

郑良才倒是不发烫也不肿,就是睡得跟死猪一样。

郑二娃推醒他道:“少爷,老爷高烧了,肿得跟包子馍馍一样,得赶紧送去医馆。”

郑良才仰起头,揉揉眼,癔症道:“怎么回事?昨晚上都还好好的呢……那你赶紧看看我肿没肿。”

郑二娃道:“你没肿,也不烧。”

郑良才听着这话怎么不像好话,想日唠他两句,又想到人家刚刚才把他从大牢里捞出来,就忍了。

郑二娃丝毫没发觉这话的出入,继续道:“老爷这伤谁也说不好,反复过来了,少爷,还是赶快叫人送医馆吧?”

郑良才有些艰难的想要爬起来,结果又躺下去道:“你现在是我的管家了,怎么安排你说了算。”

郑二娃闻言,方才明白自己的职责来,看向勾癞子。

勾癞子无语自通,刚要出去喊人,郑学泰道:“我不想去县城,派个人把先生请到家里来吧。”

郑二娃道:“老爷,肿这样厉害,一时半会儿怕是消不了,得去医馆住下……”

郑良才打断道:“是不能去医馆,今天好多事呢,焦死人这活乌龟,竟敢窜通赵家来欺负我郑家,老子今天要开祠堂,请家法,把他给我撵出郑家。郑二娃,你去县城请先生,勾癞子,你带人召集族人去。”

郑二娃看了勾癞子一眼,然后又看向郑学泰。

郑学泰烧得昏昏沉沉的,已经不想说话了。

昨天发生的事,郑二娃已经一清二楚,在回来的路上本来跟勾癞子已经商量好了的,由勾癞子来打头劝阻,然后他才开口。

勾癞子便说道:“少爷,这事儿再商量商量,赵家插手了,这比不得其他事。”

郑良才抬头看看二人,明白了,骂道:“赵家怎么了?赵家就可以管老子的闲事吗?不是赵家还有得说,正因为他找赵家出头,老子才要收拾他!”

勾癞子眨巴了两下眼,退一边去,这下该看郑二娃的了。

这时,卧房门嘎一声,蛇氏披着头、揉着眼出来了,开口就没好话道:“天都没亮就吵吵,不让老娘睡了?”

郑良才不管老娘的,哦一声骂勾癞子道:“我说郑二娃怎么这时候回来,是你去叫的吧?我让你去退还赵家的银子,你疯扯扯哩去把郑二娃给我喊回来做什么?银子呢?退没退?!”

勾癞子道:“少爷,这件事不能这么干,这么做了指定就要吃讲茶,江湖上……”

郑良才劈脸骂道:“放屁!”

勾癞子不语了,做错事似的看看蛇氏,退过一边去。

这个家,只要郑良才在家,他就得老老实实的,因为蛇氏许多事都听郑良才的。

蛇氏见了郑二娃,眼睛一鼓道:“郑二娃,谁叫你回来的?”

郑二娃清了清嗓子:“伯娘,杨家没事,我呆在那里碍事。少爷,我说一句要不要得?”

郑良才道:“你说。”

郑二娃道:“要我说,现在老爷的病才是大事,其他都是小事,先把老爷送去医馆看病。”

郑良才道:“都不是小事,他赵家管得太宽了,我郑家的事有他屁相干!”

说完瞪着勾癞子道:“我问你银子呢!”

勾癞子道:“没退,我放郑二娃家了。少爷,你都说这不是小事,所以我认为应该叫郑二娃回来,大家商量好了再决定退不退。因为退银子就是拒绝赵家说和,搞不好就要出火。”

郑二娃知道郑良才的脾气,他这个人,在外面见着厉害的就怕,见着软的就欺,在家里,脾气大得很,典型的在家当老子,出门装孙子的类型,所以他不得不避开郑良才对郑学泰道:“老爷,我认为,赵家没有恶意,只是想做和事佬,他们既然要做和事佬,我们为啥不顺水推舟,给他一个面子?这面子得给呀,人家是大场面上的人,能不得罪最好不要得罪,他愿意帮焦死人还银子,我们就拿着,有银子为什么不拿呢?就当这场恩怨化解了好不好?”

郑学泰不语,像在思考,其实是想骂郑二娃,最终忍住了。

蛇氏却不忍:“你懂个屁,老爷不拿有不拿的道理。就这么化解了?没那么容易,他焦死人昨天骂了一天,咒了一夜,想化解都不能!”

郑二娃不想听废话,也不敢忤逆谁,只看着郑学泰道:“二爸,你说呢?”

郑学泰仍不语。

郑良才道:“郑二娃,不要以为你帮了我们就可以做了我们家的主,你的恩我们记得,你是你,焦死人是焦死人,两码事。”

这话无疑不只是说给郑二娃听的,也是说给郑学泰听的。

勾癞子插一句道:“我也是郑二娃那意思,有银子为什么不拿?赵家是自愿的,先拿了再说其他。”

郑学泰道:“拿了,就是答应赵家不为难焦死人了,他确实是霸道了些,我都不服气呢。但好歹我看郑二娃的面子,可以暂时放过焦死人。赵家的银子还是不能要的,郑二娃,你拿去退,我惹不起躲得起。就说,我不为难焦死人就是了。”

郑良才炸开了道:“啥子诶?这是啥子仇恨?就这样放过他?祠堂不开了?”

郑学泰道:“才娃子,我现在恼火得很,要死人了都,说话都没精神了,开祠堂,那是要跟赵家撕逼的做法,退一步吧。”

郑良才道:“撕逼就撕逼!答应了他就不是退一步的事,而是投降认输,今后连印子钱都没得收了。”

郑二娃道:“这好办,这一百两银子不退他就行了。”

郑学泰哎哟呻吟一声道:“不,这银子不能要,赵家要做好人,我偏不不让他做。二娃,焦死人跟你是亲房,我看你的面子,不跟他计较了。银子你去退,完事快去给我请先生,受不了了。”

郑二娃闻言道谢,道完谢看向郑良才。郑良才一副灰败不甘的样子,挥挥手,不再说话。

郑二娃作了一个揖,推勾癞子出门,边走边道:“老爷放心,少爷你也请放心,我自然不会放过焦死人,今后家里有什么活忙不过来就叫他来做,我一个铜子儿也不给他。”

二人出门,郑二娃给勾癞子作揖道:“勾哥,你做了个好事,我记住了,还得麻烦你把银子给赵家送去,我得赶紧请先生去。”

勾癞子道:“说实话,我这个人是不喜欢做好事的,做这一件,主要还是怕他们郑家吃亏。也不想想,郑家怎么可能是赵家的对手。郑二娃,你要谢还是去谢赵家吧。”

郑二娃呵呵道:“你说笑咯!”

勾癞子道:“你是晓得的,这一家子不好伺候,你来了,我要少受好多气。你嘴巴会说一些,还是你去赵家,我去请先生,我腿比你长。”

说完,直接拐道去了。

郑二娃也不和他争,挠挠嘴角,回家取了银子去赵家。

见到赵家大少奶奶,郑二娃递过银子,作揖道:“大奶奶,郑老爷说赵家的银子他不能要,既然奶奶发话了,今后焦死人的印子钱郑家也不收了就是,只要焦死人不要骂他、不咒他,他就不计较了。”

赵家的奶奶们十分意外,田红柳手里抱着黑驹,歪着嘴道:“不会吧?郑学泰那脾性会转变得这么快?”

郑二娃笑道:“可能还是赵二娃把话说狠了点,把东家吓着了。”

龙宝珠道:“他到底是被吓的,还是真这么说的?”

郑二娃道:“真这么说的,千真万确。大奶奶,你大恩大德呀!我替焦死人谢谢你了。”

说完又作揖。

龙宝珠道:“郑二娃,你跟焦死人才是亲房,你应该帮焦死人的。你真以为郑家会如此轻易放过焦死人?我劝你还是把银子拿回去,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要今天不要,过后又来翻旧账,明里不要,暗里又来下黑手。”

郑二娃道:“有赵爷、大奶奶在,我想不会了。”

田红柳道:“不会了?你回去告诉郑老爷,桃树园坎上坎下,不管姓赵还是姓郑,大家都是乡邻。人家说,远亲不如近邻,和气才能生财,凡事都要有个限度才好,没有限度的事情还是尽量莫要为之。这银子,你还是拿回去,这是我们给焦死人还债的,焦死人该还,叫郑老爷放心拿着,再不要生事了。”

郑二娃笑道:“少奶奶,郑老爷也知道你们是好意,这银子,郑老爷不是不想要,他是不能要,少奶奶你应该懂的。”

龙宝珠道:“那你把这银子给焦死人拿去,叫焦死人去给他,如果焦死人给他,他还不要,那就证明他是真的向善了。”

郑二娃一听这话,有些小感动,看来,人家是一心要帮焦死人化解了这场灾难。

但这种事,自己怎么好替焦死人拿主意呢?笑了道:“奶奶,这不好吧?你们帮他已经够多了,我估计,焦死人不会拿这银子。”

田红柳怒道:“你这人好奇怪,郑学泰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他想银子都想疯了,得不着银子能甘休吗?叫你拿去,你只管拿去,焦死人是你堂哥,你不该帮忙劝一劝呐?”

郑二娃说不过了,呆了一呆,实在找不到理由拒绝,一咬牙,拿了银子就走,走几步才回头拱手道:“三位奶奶,好人有好报,我代焦死人谢谢奶奶们了,奶奶们万福。”

走了郑二娃,赵二娃一干人等才从巷道口出来,赵二娃道:“嫂嫂,我是不是给你说过郑学泰不会要这银子的?”

大少奶奶道:“我还不晓得你?你是不是说过要弄死他?”

赵二娃拍额头:“我的天啊,嫂嫂诶,你怎么这样冤枉兄弟呢?人的心哪,怎么样都是红的,压根儿就没有黑心肝这么一说!你当郑学泰糊涂吗?我就是一句话不说,他也不敢要,他敢要吗?他敢接下,我就不吭一声,道上的哥老倌些就敢让他吐出来十个一百两来!”

大少奶奶呸一声:“我们赵家咋就出了你这么一个恶人,道上的哥老倌才没你这样恶呢。”

赵二娃哈哈笑:“你怕是不晓得,顺和公口走遍潼川,明里暗里做了多少大快人心的事?兄弟们好起来好得巴心巴肝,恶起来恶得无法无天!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事!他郑学泰继续作,有本事他继续,你看有没有人收拾他!”

大少奶奶道:“就你多事,悄悄化解了不行吗?”

赵二娃道:“化解?我再跟你赌一把,焦死人也得把银子给你送回来。”

“唉……”龙宝珠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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