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无处不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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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驴脸不说话了,只是笑,他显然也在为手里的银票盘算。
赵老三又道:“要依着杀价的话,这田早就卖了,哪轮得着田大爷你呀。好了,酒好不怕巷子深,要买就说买的话,不买我就送你回去,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
这时,刘妈在外面喊道:“老太爷,又来客了。”
话落领进一人来。
那驴脸一看,来个一表人才的账房先生,一缕长衫瓜皮帽,还戴个眼镜。
他害怕来了个抢生意的,不免对自己刚才的不决断后悔起来,不等来人开口就说道:“赵爷,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请领我去看田吧。”
谁知老太爷却不把他的话当回事,对那先生抱拳道:“先生请坐。”又对刘妈道:“把那香片子沏一杯好的。”
那先生抱拳转一圈,一条辫子油光发亮,拣那茶几的边上坐下道:“赵老爷、三爷,我家老爷支我来看看,他那意思好像跟大少爷谈好了。”
老太爷哦一声:“谈好了?什么谈好了?”
那先生笑眯眯地:“当然是买地的事呀,老太爷,您不是要卖地吗?”
众人很意外,那驴脸田爷整张脸马上就黑了。
老太爷笑了:“这我却不知道,还正在谈这事儿呢。那……他们怎么说的,给的什么价码,说来听听?”
那驴脸就站起来道:“这位爷,我这里已经跟赵老爷谈好了呢,你横插一脚什么意思?”
那先生对他笑笑,抱拳道:“我们李老爷也是谈好了的,昨天就谈好了。”
驴脸怕他是赵家请来的媒子,故意来抬价的,心道:你不抬价就罢,你要抬我就陪你抬,看你抬多少,抬过一百五十两你如果还抬,我就让给你,你如果抬不过一百五,就证明真是来抢生意的,你想买我就偏不让。
于是问道:“你家老爷出的什么价呀?干嘛非要来跟我争呢?”
先生呦了一声,再次抱拳道:“不敢争,我家老爷以为没别的买家,志在必得呢。老爷知道赵大少爷仁义厚道,不但不杀价,还说,如果老太爷有异议的话还可以往上加一点。”
驴脸:“你!……”
那先生看也不看他,继续道:“我家老爷说,桃树园的田不但土质好、水源好、耐干旱、旱涝保收,而且谁也不会到这里来打撕搅(捣乱)。所以,老太爷要是觉得一百俩一亩不合适,我家老爷还可以加十两。”
那驴脸的脖子一下就粗了,这明明是来抬价的,他急了道:“你这人好奇怪,一点不厚道,既然你要加,那你加多少我就加多少。”
两人争了起来,把一百两一亩加到了一百二、一百三、一百四。
驴脸加到一百五的头上,那先生不加了,抱拳道:“爷,你厉害,我家老爷就给我最高一百四十两的价,你再加我就做不了主了。”
“不过你别急,你叫一百五十两,这田还不一定就是你的,待我回去问问我们家老爷,再来与你定夺。”
说完就要走。
没想到被赵老三一把拉住:“先生留步,李爷这人我知道,老太爷也知道他,是一个仁义值千金的地道人。这田本来是要一百五十两一亩的,我们就以一百四十两一亩卖给李爷了。”
先生十分意外,一脸喜庆,连连作揖称谢:“那就好,谢谢,也不枉我……”
话没说完,那驴脸就跳了起来道:“赵三爷!你这不好吧?你把我领了来,为何把田卖给别人?”
高掌柜不等赵老三开口就接过去道:“田爷,刚刚一百两一亩你不要,现在一百五十两一亩抢着要,你这人明显不牢靠,说不定会反悔,哪有李爷那气性。”
“再说,你手里的银票是赌桌上来的,一点不靠谱。”
驴脸非常不爽,急道:“赌桌上来的怎么了?赌桌上来的也是潼川府北街日升昌锅庄银票,有多少都可以到潼川去兑。”
说完又向老太爷鞠了一躬,从长衫子里面掏出一叠银票来往老太爷跟前一推:“赵老爷,你就见不着我这样爽性的人,这里五百两一张的票子有三十张,包兑包换,算着是定金,还有一半,立据画押就兑现,哪天兑着银子哪天交田锲,你看怎么样?”
老太爷有些为难了,赵老三也十分尴尬,那先生也愣在那里。
还说什么,这就是买卖成了。
赵老三就说道:“田大爷,那江湖的规矩我就不跟你多说了,你既然要这样诚心的买,我就只能跟李爷去道歉!你若三心二意,这一万五千两的定金我是一个子儿也不退给你,到时候你若敢跟我纠缠,我就不饶你!”
这话的杀伤力有多大,驴脸自然清楚,受了好大委屈似的,又鞠躬作保证道:“赵家的实力和来头我不是不知道,三爷这样说,好像我有多胆大似的。我真敢三心二意,也不要你退银票,以你赵三爷的威武,你只管来摘了我的瓢瓜子去。”
这稀奇古怪的意外效果老太爷简直没想到,他只得向那先生作了揖,脸都憋红了。
那先生好知趣,不等老太爷开口,他先 说道:“赵老爷不必,只怪我来迟一天。有田爷这么有诚意的买主,我只能代表李爷恭喜了。但是!我两天后还来,如果有什么变化,我希望我们还能继续。”
老太爷抱拳:“一定一定。”
那驴脸在心里把那先生的祖宗八代都骂了十几遍,也狠狠地骂了自己几声蠢猪,明明两万两买他二百亩田十拿九稳,非要想杀一点,结果把原价杀高了三分之一!
这买卖做得真他妈窝火!
生意之所以有这样的结果,这中间就有许多的江湖伎俩,李爷是真实存在的,一百四十两的价码也是李爷交代的。
但李爷是不是真要买地呢?
这就只有赵老三跟李爷知道了,别人一概不知。
那驴脸其实也藏着鬼,他那形状就成不了有钱人,一天赢一万五千两银子?
只有鬼相信!
其幕后操纵的黑手……赵家人是清清楚楚。
为了卖田,一切都只能勉为其难。
桃树园的田地只能是桃树园人来买,这是定律,任他千变万化的招式都是障眼法。
……
顺天教之乱,丰乐场所有官府驿站尽毁,洋教堂几乎是片瓦无存,新来的知县上任就面临一帮洋教士围攻,官司从府衙打到总督府,西洋领事馆全员出动,各方施压,索赔白银百万两之巨,不惜以兵戎威胁之。
总督府逼迫无奈,一边上报朝廷 ,一边着手修复教堂,安抚洋人。
如此,顺天教的驱赶打砸不但没将洋教士赶出潼川,反而让其得到数倍赔偿,在县境内大肆增设教堂。
世人总把自己的命运和看不见的神鬼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这些人,愿意把实现不了的愿望托付于神,并愿意用自己毕生的虔诚去祈求。
可偏偏,人的欲望神仙也无法满足,等他们彻底失望的时候,其忠诚的程度就不免为之松动,甚至转向。
洋教堂的兴起,其实就是古朝佛教和道教的失败,洋文化的侵入远比武力侵入来得更加阴险。
这种侵略让杨铁山有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他为自己民族宗教信仰感到悲哀的同时,更多的还是无能为力。
哈神甫说,上帝的不同在于,耶稣基督是被缚在十字架上专门来为世人承受苦难和罪恶的,所有的欲望都是罪过,耶稣基督不能保佑任何人发财升官,但能够宽恕世人一切罪过,并愿意帮助世人承受一切痛苦。
杨铁山问他,上帝是缺心眼儿还是多了一个肚脐眼儿?
哈神甫说,耶稣基督不是缺心眼儿,也没有多一个肚脐眼儿,他是至高无上的神,所有正在接受上天惩罚的都是可怜的孩子,耶稣基督愿意为他的孩子们承受一切罪过和惩罚。
杨铁山又问,那么,顺天教砸了教堂,上帝为什么不宽恕他们?
哈神甫就哭了,说洋教士不等同于佛教徒,不会用高深的佛法来诓哄世人,就像他哈神甫被人追着砍杀时说的那样:孩子,上帝不会因为你的穷困和愤怒来惩罚你们,但绝不会饶恕逼迫你们这样做的人。
杨铁山终于被这个混蛋激怒了,大骂他是狗娘养的,税狠人强硬杀人你就躲,衙门迁就你,你反而认为软弱可欺,耶稣基督都被你这王八抹黑了。
可最后,他还得听总督府的,帮助那帮狗娘养的修建洋教堂。
好不容易帮助现任处理完上任遗留下来的所有问题,该回家了。
杨铁山一进自家的四合院,见院子里停着三台滑杆,几个脚夫正在抽旱烟,堂屋里有人正在和柳枝说话。
一听声音,竟是赵家大少奶奶龙宝珠。
杨铁山冲脚夫点点头,问是怎么回事。
脚夫笑道:“杨大人,我们送奶奶们赶场来的,奶奶们说要到你家讨碗水喝,也就来了。”
杨铁山一愣神,又问道:“没别的事?”
脚夫摇头笑道:“这可不晓得。”
杨铁山进门槛就抱拳道:“嫂嫂来得好稀客呀!”
见华珍和田红柳也在,三岁女儿杨穗竟偎在田红柳怀中,忙又道:“呦!两位弟媳妇,稀客稀客!”
龙宝珠和华珍起身福了一礼,田红柳却是抱拳一脸疑问道:“杨大人,今天怎么丢了公务跑回家偷懒来了?”
杨铁山脸上一红,连连摆手。
姚柳枝替他解释道:“哪还有公务差事,早辞退了,想是终于甩脱了那帮洋人,倒不曾想到他这时候能回来。”
完了忙与三位奶奶行礼表示歉意。
龙宝珠道:“是我们来得唐突了,柳枝妹妹不需忌讳那么多,他们爷们,你哥子我老弟,你来我往随便惯了,我们也跟自家姊妹一般,没必要那么多的俗套。”
杨铁山呵呵笑着,任由自家夫人去了身上的撘链子,做了个请式,拣一边的椅子坐了道:“嫂嫂,弟妹,今天是哪阵风把你们给吹来了?”
田红柳道:“我们想柳枝了,不行啊?刚刚说好了,穗儿生得这样乖巧,我们赵家想攀一门亲,就看你怎么说。”
杨铁山哦一声,回望自己的夫人,笑问道:“真有这事儿?”
姚柳枝把撘链子挂于墙上的竹钉上,回头嫣然道:“这你也信?赵爷何等家势?红柳妹妹说笑呢。”
田红柳道:“谁跟你说笑呢?不信你问嫂嫂,她可有这意思?”
龙宝珠似笑非笑,不予作答。
华珍则直视姚柳枝:“我也看这丫头顺眼,我也有这意思,你敢不答应?”
众人抬起来笑,杨铁山再次看向姚柳枝,姚柳枝嗔道:“你们两个合起来洗涮我可不成,龙大奶奶若敢开口,赵爷若敢开口,这事儿我就认。不开口,我可就动扫帚。”
龙宝珠道:“你是王老虎不成?不答应就要把我扫地出门?”
姚柳枝道:“你们洗涮我,不答应,我还真要扫。”
说罢,真要去找扫帚。
田红柳道:“老太爷成不成?我们家哥哥嫂嫂讲究的是百善孝为先,这事儿得老太爷说了算好不好?”
姚柳枝道:“好啊,还真是洗涮我的,看我不把你们都扫了。”
四个女人打哈哈,在凉椅上扭作一团,笑作一堆,弄得杨穂也咯咯咯大笑。
杨铁山道:“好你个田二蛮子,你欺负子文的时候就这么霸道,跟贼有什么区别?你就是朝天门码头来的女贼!”
田红柳叉腰道:“说什么哦?有我这样好看的女贼吗?我今天就贼了,贼给你看!”
说完抢过杨穗道:“幺女,跟婶婶去桃树园好不好?桃树园有个虎子哥哥,他可喜欢妹妹了。”
小杨穗呀呀道:“好。”
田红柳道:“幺女可喜欢婶婶?”
杨穗道:“喜欢。”
田红柳又道:“两个婶婶呢,可喜欢大婶婶?”
杨穗看向华珍又道:“喜欢。”
田红柳再道:“还有伯娘呢?”
龙宝珠赶紧伸着双手,敞开怀抱,温柔以待。
杨穗小身板往她一倒,就进了龙宝珠怀里。
华珍道:“当真还是稀罕老人婆呢!”
众人哈哈大笑。
杨铁山被这气氛给感染了,也忘了一肚子的惆怅迷茫,憨然笑着道:“那敢情好,反正我现今走投无路,把她娘俩就托付给你们了,我流浪去。”
他突然冒出这句话,把一屋子少奶奶都听得一愣。
田红柳道:“你说什么?流浪?真要把她娘俩托付给我们?那好诶,我现在就叫你女婿娃接人。”
杨铁山道:“谁还骗你不成?要修铁路了,我打算去看看铁路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有没有人要我下哈力开山挖土。”
姚柳枝埋怨杨铁山道:“你也是,干嘛把这些事说给奶奶们听?”
田红柳觉得稀奇,对姚柳枝道:“想想看,你家杨师爷扛把锄头挖土会是个什么样子?这可了不得!敢情,你收不住他的心了?”
华珍嗔道:“田老二,看你那嘴,爷们不都是这个样子吗?不甘于现状是好事,不闯哪有路呢?要我说,衙门里也混不出个啥名堂来,能舍得下,就非常人。柳枝妹娃,以杨师爷的才略,你尽可以放心让他去。”
姚柳枝道:“我何曾对他有不放心过,做女人的,谁不巴望着自家丈夫有个前程,不奔不图也不是男儿本色不是?”
田红柳道:“到我赵家来做个大掌柜不好吗?干嘛非要做公人?”
杨铁山摇头:“做商人也挺难的,别看你们家那位千人捧万人赞,其实不知道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呢。这个世道,没有一件事是一帆风顺的,换了我,真适应不了那个。”
龙宝珠道:“我们自然知道他们的辛苦和不容易,要想做成一件事,是得靠许多门路的,找路子就得卖笑脸,与人好处才能于己方便嘛。”
“无处不江湖,做衙门中人和做江湖中人其实是一样的。”
“杨师爷,你跟子儒是从下玩到大的,知心不知心,你比我们更清楚。子儒跟我说,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去成都,他们兄弟都在那儿等着你。”
杨铁山哦一声道:“我总算知道嫂嫂为什么要来了,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嫂嫂放心吧,他这辈子别想甩了我。”
“我还不信了,卖不了那帮豪强的地就没法子收拾他们了,这世上的人总有一天会醒悟的,收拾恶人,肯定不止我杨铁山一个。”
姚柳枝嗔道:“铁山,怎么说着说着就又跑偏了?”
杨铁山道:“我从来就是这么想的,从来就没跑偏过。”
龙宝珠不知他所谓何事,笑了道:“天下的恶人何其多,你心中的恨事可不止一桩两桩,你既然叫我嫂嫂,我就得唠叨你一句,气量就是一个人的能量,河之所以不能是海,是因为河始终要流,而海,只知道接纳,它的容量是无穷的,接纳再多,一经澎湃,它就消化了所有。”
单凭这河海之说,杨铁山算是领教了,有这样的女子,嫁了那样的丈夫,难怪他们家能像神一样存在。
但是,接纳的前题总还得要有奔流,总还得要有冲击,要不然也澎湃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