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公婆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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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翠吓了一跳,低头不敢做声。
金瓜也觉得太稀了,也不做声。
焦死人把粑粑推给魏氏道:“你也别发气,孩子这是节约,节约一点有什么不好?晚上不干活,躺在床上吃那么干做啥?粑粑给你,没话说了吧?”
魏氏不能把这事揪着不放,忍着气吃了。
金瓜呢,稀粥就着泡菜连喝了两碗,小肚腩鼓胀得跟那怀胎四月的孕妇。
饭后,翠翠洗碗,焦死人进入卧房跟魏氏商量:“孩子今天刚来,就做了这许多的事,你把桃树园任何一家的小抱倌拉来跟她比一比,谁有她这出息?所以我求着你,把你藏那一套被褥拿出来,看在哪儿给这女儿搭个铺。”
魏氏突然就爆发了,把柜子一拍:“你他妈今天叨叨多少回了?烦不烦?她这也能,那也能,老娘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是怎么好逼意思来求老娘的?她这样好,娘家为什么就不陪送一床被子呢!她伯伯这样厉害,找她伯伯要被子去!”
焦死人心里涌出一股火,他很想搧这个女人一巴掌,但想到自己今天确实有点唠叨,没有顾及她的颜面,现在开口求她,她怎能不爆炸。
但他不能再惯着这个女人了,心平气和地说道:“我夸她不是说你不好,你好得很呢,桃树园谁不知道你好,所以,今天你必须把被单拿出来,不能让女儿没地方睡觉!”
魏氏没见这个男人强势过,他今天脾气很大,说话很牛,真把他惹翻了,怕是也讨不了好,但她依然强硬地怼回去:“你想得好安逸!老娘还舍不得用呢!要搭啥铺?跟金瓜睡不就刚好吗?”
焦死人强横不减:“什么屁话!孩子才多大点儿?现在圆房不怕有人戳你脊梁骨啊?”
魏氏眼睛一鼓:“圆什么房?她知道个屁!有几个小抱倌不是从小就伺候男人吃喝拉撒的?你这几十岁白活了吗?”
焦死人一想,也在理,只是翠翠这孩子好像啥都懂,只怕她不愿意啊。
焦死人道:“不行!就算跟金瓜一个屋,也不能一张床,这是规矩!不能因为孩子小就作践人家!”
“规矩?什么规矩?作践?什么作践?依规矩她得来伺候老娘,她伺候了吗?你说作践,那老娘就作践给你看!”
“你!……你真要做得这样绝吗?”
“对!要做就做绝!你不是说她很厉害吗?求我干啥呀?”
“好,很好,老子不想跟你吵,既然你做得这样绝,那好,就让金瓜来跟我睡,把那屋子让给翠翠!”
魏氏说不过了,恨得不能再恨,这活乌龟,小抱倌一来,就想要把她赶尽杀绝呀!
儿子是自己生的,总不能公然不要儿子吧?
焦死人突然又冒一句:“你无情,我必无义,你做初一,我必做十五,翠翠脸上的指甲印哪来的?你当老子是瞎子吗?告诉你,老子不是怕你,老子是一直在让着你,你是个什么东西自己不清楚吗?真要把老子逼急,你就连东西都不是,只是一条母狗!”
这山上就这三间房,一间屋里吵架三间屋都能听得见,翠翠在厨房就想,金瓜虽是男娃,但总是护着自己的人,我倒乐意跟他睡,总比一个人睡着害怕强。
但这事儿由不得她说了算,她也不敢去说。
焦死人再不理魏氏,只按着自己的安排交代给了翠翠。
就这样,在来到新家的第一个夜晚,翠翠第一次开始一个人睡了。
翠翠仅在这一两天之间经历家破人亡,一个人躺在床上想着昨天的家和今天的家,昨天家里那个妈是妈,今天这个家的妈也是妈,妈和妈为何这样不同呢?
想到此,小小心灵十二分的忧伤。
闭上眼睛,想起父亲一身的红,想起他被丢进坑里被泥土掩埋的情境,想起四姐姐的惨叫,这惨叫仿佛就在耳边,正在撕裂着她的心。
她第一次感到心里的疼痛要远比手上和脸上的疼痛来得揪心,她搞不明白,人生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伤心和痛苦,就不能有一些开心的事吗?就不能跟亲生父母一直不离不弃吗?就不能跟姐姐妹妹一直到老吗?
她笑过,也快乐过,那是弟弟出生的第一天,母亲笑,父亲笑,姐姐妹妹全都笑,那就是快乐。
那快乐,让她心情舒展,全身都是放松的,走路都能跳起来,浑身都是劲。
那快乐,让她感觉生命如此之美好,就像过年一样充满着扑鼻的油香味儿,那味儿就像能把她所有爱的人都融化在一起样。
可是,这份快乐太短暂,一切都随着弟弟的夭亡而夭亡,也就都随着这夭亡添下了这一桩接一桩的痛苦和忧伤。
那样的快乐还会有吗?难道快乐只能因为弟弟的降生而降生,又会因为弟弟的夭亡而从此飞飞湮灭,永不再有?
她就这样想着父亲,想着母亲,想着这世上所有的亲人,忍受着痛苦和忧伤,幻想着快乐和欢笑,然后痛苦而又忧伤地睡去。
不一会儿,她发现自己坐在自家那片荒地的地边上,姐姐妹妹都在,山窝里的月亮好亮好亮,大姐姐在那月亮底下唱歌呢!
……大月亮,小月亮,哥哥起来学木匠,嫂嫂起来纳鞋底,婆婆起来舂糯米,娃娃闻到糯米香,打起锣鼓结姑娘……
她们姐妹几个又跟着唱:月亮婆婆,炕个馍馍,馍馍落了,外婆捡到,外公照样,炕在天上,爸爸搭个楼梯,妈妈搭个筲箕,馍馍又遭掇下,砸烂楼梯筲箕……
一眨眼,她仿佛又去了弯弯头的那片竹林,竹林子里好黑好黑,好像是跟四姐姐在一起捡笋壳。
四姐姐在前面拿一根竹签子,咔嚓一张,咔嚓一张,竹签子上厚厚一叠笋壳。
她感觉笋壳上的毛扎在了自己胳臂上,刺痒刺痒的。她使劲挠,越挠越痒。又感觉手指不够长,挠痒挠的始终不是地方,越想挠着,越是挠不着。
她使劲想睁开眼,又始终睁不开,使劲想看见,又始终看不见。
她害怕极了,拼命地在跑,又始终抬不起那只右脚。
使劲一抬腿,身体就悬空了,感觉身体在往下坠,好像掉进了悬崖。
但是,这一次她感觉到疼了。
猛然间睁开眼,面前还是很黑,但意识清醒了,原来这是梦,自己掉到了床底下。
意识清醒了一下,很快又混沌了,好困好困,根本睁不开眼。
胳臂上的确很痒,这一次一挠就挠着了。
一时间,脸上痒了,腿上痒了,全身都痒了,这才发现,原来是蚊子嗡嗡嗡裹着自己在叮咬。
她慌忙爬起来,浑身上下都抓打了一遍。
耳朵里听到了远处喔喔的鸡啼,迷迷糊糊觉得该起床了,于是翻身下床要去开门。
下床后照着记忆中的方向摸去,摸了好远好远都摸不着那道该有的墙。
她一直摸,一直摸,又摸着了床。床弦上,枕头和篾席上都还有自己的留下的余温。
这些都是对的,可姐姐们呢?怎么摸不到了?一个都摸不到了,都到哪儿去了?
姐姐们肯定出门了,摸着门,开门出去,就能找到姐姐。又想墙就在床的对面,应该直接过去摸。
一转身,嘣的一声,额头撞到了墙上。
不过,总算摸着墙了,顺着墙摸就能摸到那道门。门在左边,要摸着墙往左边走。
往左走,一直走,一直走。
到转角了,怎么没有门?
不对,再往左,一直走,一直走。
又到转角了,怎么还是没有门?
不对,应该往右。
于是摸着墙又往右走,一直走,一直走。
又转角了,怎么还是没有门?
四姐姐,你在哪里?大姐姐,你们在哪儿?
再往左,一直走,一直走……
翠翠完全不知道这已不是以前那个家了,她太困了,根本就是在睡梦中摸着墙在那儿向左走向右走,一直想要在这道墙上找到记忆中那扇门。
她就这样摸着那道墙迷糊了一夜,迷迷糊糊走了一夜,最后倒在墙根睡着了。
猛然间,钻心的刺痛落在脸上,落在手上,落在脚踝上。
她痛醒了,惊恐地睁开眼,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疯狂地挥动着荆条在亡命地抽打自己,每一棍、每一鞭落下来都是那样的狠,根本就躲不开。
每抽一棍,她的肉皮就裂开一条缝。
每抽一棍,她的身上就像掉下一块肉。
身上、脸上、手上、脚上,皮开肉裂般的巨痛揪心刺骨,深入肝肠。
耳边还净是恶毒的谩骂:小娼妇!小娼妇!睡!睡!睡!我叫你睡!我叫你睡!……
翠翠嚎啕着,爬动着,躲避着。
可是,疯狂的抽打如影随形,切肤之痛遍布全身,任她怎么躲都躲不开。
这一刻,她看清了,那个抽打她的魔鬼正是魏氏。
看到魏氏,她彻底醒了,这里不是从前的家了,爸爸死了,妈死了,姐姐不见了,她是人家的小抱倌了。
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她要是打你你就跑。
她看见了亮光,看见了门,门外已经大亮了。
那扇找了一夜都没找到的门原来就在床的右边。
刺痛让她她突然好恨这个女人,她顶着抽过来的荆条,爬起来向那个女人撞去。
可是,她没能撞翻那个女人,而是把自己撞得仰面翻倒在女人面前。
女人更疯狂了,荆条劈头盖脸落到她头上,落到她脸上,她数不清这一刻挨了多少抽。
实在逃脱不了这个女人的抽打,她被迫用手抱紧自己的头卷缩起来,可棍子又抽在手上,又抽在了背上。
她被迫在地上翻滚,滚过去,滚过来,想藏住脸,又想藏住背部,想藏住屁股,又想藏住大腿,可结果,哪里都没藏住。
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无法承受这痛楚,她听着自己杀猪般的哭喊,任那荆条一下一下、一刀一刀,在背上割肉、在屁股上割肉。
剧痛让她恐惧、剧痛使她愤怒、剧痛又让她屈服、剧痛又迫使她不得不全力逃避。
她终于爬起来了,爬起来就冲向那道门。
冲出门,就冲出了地狱一样。
她终于远离了那个魔鬼。
对门山的太阳已经火红了,翠翠听见自己竭斯底里的哭喊在那儿回荡,整个桃树园都是她的哭声。
她站院坝里不再逃了,惊恐地盯着那道门,继续着她的哭喊。
她看见那个女人从那道门里出来了,女人的脸扭曲着,抽碎了头的荆条握在手里,一步一拐地向她逼过来,嘴里谩骂着、胁迫着:“小娼妇,老娘以为你能跑到天边去,老乌龟夸你这个也会,那个也会,老娘看你只会睡瞌睡!他不是喊你跑吗?你跑啊!”
翠翠不再哭了,不再喊了,盯着她手中的荆条一步一步往后退。
终于,金瓜赤条条地出现在门口,揉着还没睡醒的眼睛吼道:“不许你打姐姐!”
这一声吼让魏氏颤了一颤,继而骂了一声小杂种,转身又向金瓜逼过去。
金瓜也是有些怕魏氏的,跨出门槛恐惧地看着她,蹭着墙根儿跑出去把翠翠护在身后:“你敢打我,爸爸回来休了你!”
就在这时,翠翠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回头一看。
焦死人喘着粗气、提着锄头凶神恶煞地跑过来,人未到声先到:“你这个疯婆娘!恶婆娘!我日你先人!你要杀人吗?来,来杀我!”
魏氏见到焦死人越过翠翠,提着锄头朝自己赶来,赶紧丢了手里的荆条,扬起脸骂道:“焦死人!她睡到太阳都红了不起床,老娘不该管教吗?”
焦死人举起锄头就要去砸她的脑壳,魏氏迎上一步叉着腰:“你挖!有本事一锄挖死老娘!”
焦死人一愣,举着锄头不敢挖下去,但是愤怒的巴掌怎么也控制不住。
啪的一声,魏氏应声而倒,口鼻出血,卧到地上啕开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焦死人杀人啦!……”
焦死人气得差一点就要一锄砸下去!
可是,他不能,这一锄下去就要把魏氏挖成两截!
他忍着性子替翠翠分辨:“七岁的娃娃,走了几十里山路,一个通夜没合眼,一到这里就煮饭挖地累了一天!不该好好睡一觉吗?我是不忍心去叫醒她,才悄悄出门去的,就知道你这恶婆娘不会放过她。起来!要打跟老子打!”
魏氏只当他放屁,只管嚎啕,只管老乌龟、小娼妇的破口大骂,她只恨不能让山上山下的人神鬼怪统统都听见,然后有人出来给她壮胆。
焦死人恨得直咬牙,但也不能真去打她,拉过翠翠来一看,那小脸小手上全是血痕,头上一头的苞已经肿起!
身上还用看吗?这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全天下的小抱倌都不可能受得起这样的毒打!
焦死人眼里冒火,心头流血,反身过去窝心一脚!
魏氏叫唤不出来了,这一刻,她突然明白,焦死人为了这个小抱倌,可以不惜要了她的命!
焦死人见这一脚把魏氏踢得满地乱滚,不得不把翠翠的来头又无限夸大:“你这个不要命的蠢婆娘,你当她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吗?要不是死了妈,怎么可能嫁到我这个家来,她伯伯把她交到我手里的时候,眼睛都哭红了,说了又说,谁敢虐待他的女儿他就要谁的命!”
“你可以随便去问!她伯伯是不是富谷寺的里长刘舵爷!你这样糟蹋人家女儿,人家伸个小指头,就会有人来取你狗命!”
“老子不得替你背这个锅,这就把女儿给人家送回去,你给老子等着,等着刘爷来收你狗命!”
魏氏缓过气来,一听焦死人要把小抱倌还回去,再不敢哭叫,爬起来捂着肚子逃走,边走边骂道:“老娘没法给你乌龟过了,老子要叫你当孤人……”
焦死人上去一把将她薅住,不等她骂完用力一甩,魏氏再次摔倒在地上。
焦死人一脚踩住她的头:“想走?没得那么便宜的事,你把女儿打成这个样子就想走?刘里长问我要凶手,老子找谁去?”
魏氏首次发现这个男人原来也能这样的凶狠,仇恨的同时也怕焦死人踩烂她的脸,但她打死不会相信,刘三爷会把侄女嫁给他焦死人做儿媳。
焦死人是个什么东西,人家刘里长凭什么?想吓唬老娘?门儿都没有!当下也把那威胁恐吓的话,咬牙切齿地说了出来:“郑良鱼,你有本事就踩死老娘,老娘倒要看看是刘三爷厉害还是不要命的亡命徒厉害,老娘只要手一招,杀你的人就有成千上万,不信你活乌龟就试一试。”
焦死人还真被她吓住了,他再愚蠢,潘金莲通奸杀夫的龙门阵还是听过的,谁知道这毒妇在外面究竟有多少男人?
“你就不怕老子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踩死你?!”
翠翠见状,忍痛过去抱住焦死人的腿哭道:“爸爸不要……爸爸不要啊……”
这一声爸爸不要,喊得焦死人想哭!
真要一脚把魏氏踩死,事情就搞得不可收拾了,这女儿今后的日子恐怕更难过。
可是,他此时不能放软,一旦放软,翠翠挨打事小,这个女人说不定就真要找人来收拾他,故而说道:“女儿你放开,我今天一定不能饶了她,我饶她,你伯伯不饶我!”
没想到翠翠鬼使神差地哭喊了一句:“爸爸,我伯伯天天练刀杀贼人,他没有空!”
这句话出自一个七岁娃娃之口,能假到哪里去?
其杀伤力之大,不但让地上的魏氏吓出一身冷汗,连焦死人都吓得赶紧放开了魏氏,她这个伯伯真的存在!
着呀!这个乱世,到处都在练勇杀贼,谁不敢杀人?她这个伯伯是一方大爷,现在练刀杀贼没有空,但要是有空了呢?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呀!
她是编不来的!
魏氏这样一想,就彻底怕了,她确实有不少男人,但她也不能确定有哪个好色之徒敢帮她操刀拼命。
这世上的好色之徒都虚假得很!
她知道自己有多贱,如论如何也没有那个魅力!
她爬起来,看翠翠的眼神多了几分闪烁,想走,又怕焦死人再次把她放倒,不走,这里又没自己的位置了,多待一秒,就要多一分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