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漫话河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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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溶连同他的四百勇士一起埋骨荒滩,之所以如此不堪一击,完全是因为做了何老幺的头号敌人,丰乐场如此顺利被义军攻破,那百十担石灰是制胜的关键。
税狠人知道,靖川军的援军很快就会到来,凭自己和徐机匠等人绝不可能跟官兵抗衡。
接下来,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义军化整为零,遣散那些有家有室的老农人,精简队伍,退居深山,然后根据形势决定后路。
次日,徐机匠、范石匠两人在林子里说话,税狠人赶过去问道:“想得怎么样了?”
这二人对他的想法非常不赞成,徐机匠道:“税师傅,你确实要这样做吗?”
税狠人道:“两位首领,这是怎么了?”
徐机匠道:“税师傅,你可不是一个怕事的人,这一次为何这样胆小?”
税狠人苦笑道:“我不是胆小,而是不想让这些年老的乡亲跟着遭罪。遭罪是小事,就怕他们因此把命丢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两位也看得很明白,现在的情况很特殊。首先,我们这几千人在一起每天所需要的粮食不说,水就是一件要命的事情。几千人在一起,因为水,我们就不能离开涪江河,人多目标就大呀,离不开涪江河,我们的结局就可想而知。”
“但是,人少就不一样了,两位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范石匠道:“税师傅,你该不会只是杀了杨金山和陈桂堂,分了他们的粮食就偃旗息鼓,马放南山吧?如果这样的话,我们怎么样都没有好结局。事已经做了,祸已经闯了,想脱干系怎么可能?要我说,我们不但不能遣散队伍,反而应该壮大队伍。”
税狠人道:“两位的意思我明白,我们完全可以杀出潼川、联系四方豪杰、重举反清复明大旗、闹他一个天翻地覆!”
“但是,两位想没想过目前的处境?我们留下的粮食不多,军备不足,要想扩充,就必须不停攻城掠地,能不能掌控这样的大局?”
“我自认为我是不能。我们起事太仓促,没有能人,不能运筹帷幄,一旦遭遇大军围攻,会是什么结局?想想我们的前人,何等的轰轰烈烈,结果如何?不就是没有能人、不知道进退保存实力造成的吗?我怕的不是死,怕的是还没开始就糊里糊涂被人灭掉。”
徐机匠听他这样说,不免寒心,范石匠道:“这个道理谁都懂,但是人少我们就只能挨打,对官兵没有一点威胁,万一被围住就只有死路一条。同样是死路一条,为啥不轰轰烈烈干一场?”
税狠人道:“人少来去自如,被围住的可能性反而会很小,这是保存实力最有效的方法,我们把年纪大的全部遣散,他们没有什么战斗力,放下武器就是农人,生还的机会会很大。要招兵买马,我们得找年轻人,年轻人利索,没有后顾之忧,拼命的胜算要大得多。”
“两位头领,现在必须尽快遣散,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徐机匠苦笑道:“税师傅,现在我们骑在老虎背上,怎么遣散?回去放下兵器还是会被饿死,这样吧,税师傅可以尽快遣散你的人,我和范兄也遣散一些,我们无论如何得留下一千人,否则官兵来了没法应付。税师傅你看怎么样?”
税狠人已经很急了,这俩人这样固执只怕会连累很多人,当下就不再劝说,马上回到自己的营地将所有的农人全部遣散,只留下自己的弟子和百十个精壮的小伙,不足四百人。
而徐机匠和范石匠呢,遣散的恰恰是精壮的年轻人,留下的尽是四十多五十岁的老头子。他俩认为,年轻人没有耐力,饭量很大,最重要的是,年轻人必须要回去传宗接代。
税狠人对此无话可说,现在最急迫的是要尽快离开射洪境内,让官兵摸不着义军的行踪。
三台离此最近,但却不能去,因为那是徐机匠和范石匠的老家,他二人有相当的顾虑不说,水源粮食也没有保障,极有可能陷入困境。
蓬溪才是最好的去处,因为洋溪下蓬溪咫尺之遥,有粮又有水,最适合长期匿藏,慢慢经营。
但去蓬溪又必须经过观音阁,万一官兵在观音阁等着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
最后三人商议决定,从陈古经三台广利、紫河,在观音阁龙垭擦边去蓬溪,再想办法联系余德清,将粮船开进回马,在回马一带落脚最好不过。
这个想法非常不错,但他们却不知道来围剿他们的是丁鸿臣。
丁鸿臣征战多年,平乱多次,作战经验又岂是他税狠人能想象得到的。
丁鸿臣想,水是人类的命脉,天王老子都离不开它。
义军去了太平场,鬼才相信。
到洋溪、柳树沿江一带布置起来,等着去捉他就对了,找都不用去找。
其次,叛军多发起于太平场、观音阁、洋溪坝、渠河一带,这里的乡长里长基本都是受害者,也最知道叛军底细,只需拿着户薄普查一遍,谁家男人在家没在家,去了哪里,造反没造反一查便清清楚楚,只要拿住他们的家人,反贼不出来都得出来。
……
马武被问罪又被劫走的消息传到县城,杨铁山多少有些不安,看来这个秦溶的死,丁提督是不会这么算了的,搞不好他和周乾干都脱不了干系。
杨铁山不相信马武是被劫走的,这个损货什么点子没有?谁能劫走他?多半是看出苗头不好,设计逃跑了。
射洪出了这样接二连三的大乱子,祁凌致这个知县指定保不住了,下一任知县说不一定很快就到。
只是,杨铁山非常的不服气,像知县这样的地方官,朝廷为何非要任用外省官员?本县境内的贡生举子遍地都是,难道仅仅因为没有花银子捐官吗?
靠捐来的官多半都是碌碌无为的庸才,对当地的风土人情、地理资源两眼一抹黑,怎能造福一方?如果非要靠银子来捐官才有得做,那读书还有什么用?
这个朝廷就简直没得救了,难怪赵子儒宁愿走滩过涧做货郎也不愿意花钱捐官来做。
管他如何,不如趁自己现时有一个代理知县的头衔赶紧做两件有益的事。第一件,做好这一年县境内发生的大小案件档案,列入县志,第二件,收拾残局。第一件好做,丢给杂事官黄福生就行了。
收拾残局得先从这三大家族开始着手,他们手里数千亩土地就是酿成这一桩桩悲剧的罪魁祸首,现在他们的黑恶势力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正好再补一刀,没收他们的田产,充公变卖,彻底将此三大山头连根拔起。
黄福生接到这个差事,找来猪招官,猪招官这家伙就把这事儿拿来调侃道:“这样的事三岁娃娃都不会相信,靖川营的把总,近一千的精兵,与其说是把总还不如说是千总呢,几百人竟会死在税狠人这个土包子手里,而且死得毫无还手之力。”
黄福生对他这个‘土包子’的说法不赞同,射洪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土包子?
他倒是把秦溶狠批了一顿:“一点不知道收敛,老子天下第一,除了他秦溶一人忠勇威猛,别人都是蠢猪,马武不帮他,多半都是因为这些。”
猪招官补了一句顺口溜道:“屠户死在屠宰场,端公死在鬼打墙,婊子死在花床上,木匠死在棺材行,秦溶也算是为大清朝尽忠了,死得正是地方。”
……
丰乐场赵家码头与大榆官渡隔着一座紫云山,半山腰上一道垭口,人称孔雀垭。
垭口上一条大路,大路边悬崖峭壁,峭壁之下就是波涛滚滚的涪江河。
这里是潼川古道通往丰乐场的必经之路,赵子儒之所以把码头选在这悬崖峭壁之下,一是因为受着杨陈两家的排斥,二是因为涪江河在此悬崖下形成了一个回水沱,有利于船队泊船。
垭口上,送货的脚夫络绎不绝,脚夫们走下官道,顺着林荫小路下山往河边码头上去上工。
红日当空,涪江河水闪着金光两艘大货船靠在岸边,船头两个艄公蹲在船头吃饭,船的中部,抬木箱、扛麻袋的排队在跳板上来回穿梭着卸货。
好一派繁忙景象。
河边上,赵子文、赵子儒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往上游走,赵子文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丰乐场里的情形。
赵子儒二十出头,草鞋长衫,六尺个头,略胖,有一副饱满的儒士面孔,他剃二分头,整张脸上剃得很干净,只是肤色黝黑,脸带虎相,剑眉虎目,目光清澈,威而不露。
此时,他正抬头目视远处,带着几分寻味地说道:“八月初二挂灯笼,丰乐赵氏门头红,有客不去桃树园,只把心事来相逢。心事,他的心事原来就是要造反,只是,这个来相逢有点怪胎。”
赵子文略比兄长矮了一点点,瘦了一点点,也是草鞋长衫,两兄弟相貌差不多,他说道:“我不这么想,我认为他的心事就是要惩奸除恶,真心要反的话就应该一鼓作气拿下县城,杀进潼川去与西路军汇合,而不是退进山区藏匿起来。”
赵子儒缓缓开口:“你把他想得太好了。在我眼里,他与杨金山和陈桂堂等人没什么两样,姓陈的、姓杨的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收拾这类人何须像他这样大动干戈。聚众数千,死伤满地,纵然做了千般好事、结下万般功德,也功不抵过。”
“人都说他仗义,但德不配义就是义而不仁,把数千民众推上断头台,何义之有?”大清朝腐朽得可以,所谓仁人义士、草莽英雄,何其之多。杀戮四起,烽火连天,不得善终。他们是痛快了,留给国家、留给民众的又是什么?胸有民生之疾苦,而不能力所能及,又容不得天下之是非,何义之有?他们所谓的义,是这个王朝最大的不幸!”
赵子文不赞成他这说法,笑道:“哥诶,你这是惋惜还是批判?干嘛把每个人都想得那么强大?税狠人没读多少书,他仅有的就是愤愤不平和杀人手段。杀了恶人,分了恶人的家产和粮食,让穷人都吃上粮食,还不够吗?是对是错,你我说了不算,公道自在人心。”
“他税狠人难道不知道自己是在犯死罪吗?这个大清朝、这些大清朝的官吏,又何曾想过要把民生大事当成天下大事?他杀人,不过是恨大过于痛,非为之而不能解其恨。狠是狠了点,不狠焉能办着实事?这样的英雄,你居然批得他毫无是处,有点偏见。”
赵子儒呵呵笑道:“偏见?公道自在人心是不错,图一时之痛快、得一时之民心,除了连累更多的人送命、连同自己丧命之外,他得到了什么?”
“就像那大街上的乞丐,施一日之恩就救得了他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清朝的腐朽根深蒂固,非天翻地覆的大变革不能根除,谁能让大多数人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谁才是真正的英雄、谁能从根本改变这个社会的封建愚昧体制谁才称得上英雄。可是,大清朝有这样的人吗?当今这天下之人,哪个配作英雄?不是真英雄就不配杀人放火。”
要说英雄,不说当今这天下,就算普天之下,古往今来,又有几个配做英雄的?
赵子文知道税狠人这次闹腾对全县的伤害有多大,赵子儒如此数落他,多半也是心痛大于愤恨,他是非常惋惜。
要不然,他不会一堆大道理 絮叨个没完。这与他的个性不符。
只是,这个话题太沉重,太揪心,想要回避都不可能。
于是附和着说道:“你这样说来,杨金山、陈桂堂简直不该死,该死的是他税狠人了。嘿嘿,我们不说他了,说说现在该我们怎么办。”
“这个税狠人把丰乐场砸得稀巴烂,唯独留着我们赵家,好像我们跟他有什么勾扯似的,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税狠人还有那么一点点人性,不明白的还以为我赵家在借他税狠人的手来铲除对手呢。”
赵子儒瞪他一眼:“你能阻止别人怎么想吗?能这么想的人就不是好人!包括你!”
赵子文不置可否:“这么想了的就不是好人吗?我这是在分析问题。”
赵子儒道:“有些问题,很多时候就经不起分析,特别是人心!别人怎么想是别人的事,我怎么对待问题是我的事。”
“税狠人这种人,遇事走极端,就算他向我示过好,我也这样批他,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就不说别的,光是他留下的这个摊子就不好收拾,靠官府来收拾吧,他们除了杀人还是杀人,治标而不治本,做不出什么根本有益的事情来。”
“要想民众归心伏法,还得靠养民富民之策,要想富民还得靠复苏经济,要复苏国家经济还得靠着民众自产自给、自立自强,没有民哪有国?”
“自产自给?”赵子文不是很理解了:“就拿丰乐场来说吧,种粮食得先靠好年逢,你看天上这个太阳,从开年到现在,几个月了?晒得是赤地千里,怎么去自产自给?”
赵子儒道:“我对你的情商表示怀疑,老天爷不给你活路你就不活啦?久旱就有久雨,我估计过了这个秋天,整个冬季都会是雨。”
“天干三年吃饱饭,雨淋三年饿死人!”
“好在马武的馊主意救了上半县,税狠人杀人救了下半县,粮食暂时没那么紧张了。”
“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赶紧储备冬季的粮食,另一方面,请求官府帮忙,把蚕桑养殖引进来,把棉花种植业再搞起来,帮乡民创造一些条件。”
“雨季适合苗木生长,是栽种桑苗的好机会,等桑苗长起来,两年之后就可以养蚕了,只要肯吃苦,日子就会好起来的。”
赵子文这才明白自产自给是什么意思,不以为然道:“又搞这个呀?以前官府就搞个半途而废,蚕茧出来,卖得出去吗?再说,民以食为天,年逢好了,指定还是种粮食为主,谁愿意做那不保险的事?”
赵子儒道:“官府只是把棉、茧往外推销,没想过自己消化,时局一乱,市场一萧条,就束手无策了。现在我打算开一家丝绸厂,再开一家棉纺厂、织布厂什么的,把一切原始资源都变成成品货物,有货就是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