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非常手段犯众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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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小茶倌一声吆喝,跑回脚行。
几个赵家帮的脚夫跟进去端出一筐子糠菜团子和一大桶盐白开来,小茶倌后面跟着抱出一摞子瓦碗。
芝兰帮众偃旗息鼓,纷纷上前接碗舀水,送到每个刑犯嘴边。
刑犯们久渴见甘霖,咕咚咕咚喝了个碗底朝天,然后任由这帮兄弟把那粗糙的菜团子往嘴里塞。
可何家的老爷奶奶,少爷小姐们哪里吃得下去这个,只勉强啃了两口就闭紧了嘴巴。
这时人群中又有人喊起冤来道:“赵二爷没有造反!他不该死呀!”
芝兰帮众又跟着起哄道:“就是!他们明明是在求雨,不是造反!”
秦溶又要暴起,赵俊林声音嘶哑道:“兄弟们,贪官污吏,阴险毒辣,他们不食人间烟火,请你们不要惹祸上身。”
何老五做到这样算是仁至义尽了,但他是不肯原谅这几个芝兰大爷的,见赵俊林还说这种鬼话,不得不又呵斥一句道:“赵二爷,你就闭嘴吧,安心上路,不要殃及子孙!”
赵俊林脱口而出:“何五爷,我先谢谢你的好意,但大丈夫站着死不跪着生,就算死!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你们与那贪官勾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等设坛求雨,何罪之有?贪官祁凌致多少劣迹都在何大爷肚子里装着呢!你……”
“行了!”何老五厉喝一声打断:“你还是这副臭德行,真要对簿公堂,你连我何老五都说不过!赵大少爷一直忍让你们,你当赵家软弱可欺吗?在你们的眼里,只能你们自己富贵荣华,不管别人是死是活,求雨的动机人尽皆知,你休要在这里大放厥词,混淆视听!”
赵俊林昂首挺胸道:“你算什么?这天下的公理是你和我就说得清、道得明的吗?公堂之上,一片漆黑,是非曲直且能让有理之人去说?”
“我赵俊林死有什么?贪官不除,纵然尔等满口仁义道德,也休想有好日子过!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你就看着吧!我赵俊林跟何大爷去死,绝不拉稀摆带!”
这种话就简直说过了头,这不是反是什么?众人都一致说你没有反,也不会反,你却要把反字来挂在嘴边,不是打所有人的脸吗?
可是赵俊林不这么想,他现在已经死到临头,反是死,不反也是死,说了要反又如何?
何老五一抱拳,冷笑道:“赵二爷!你威武!”
秦溶哈哈大笑道:“如此狂徒!说这些话是什么动机?不是逆贼还能是什么?何五爷,退下吧,你的仁义喂了狗了。”
现场好一阵沉默,一脚夫不甘心的喊道:“赵二爷,芝兰没有你们就解散了,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赵俊林毫不含糊:“贪官祁凌致设下毒计,害死何大爷,不过是为了杀人灭口,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秦溶又笑,笑得放肆无比,末了道:“逆贼!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顽固愚蠢?”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们一把大火烧死五条无辜性命,何其歹毒!”
“因为这个,众人之心已在一夜之间倒了向,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赵俊林听得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老子只以为自己死得窝囊,原来早已有人替我报了这个血仇,哈哈哈!老子死得值啦!”
杨忠德跟着哈哈大笑,昂首望天吟起诗来:“苍天在上,日月无光,走狗奔豕,魑魅魍魉。袍泽视死,魂归故乡,我虽惧死,死又何妨!”
一兵丁冲过去抡起枪把子就砸在他嘴上,继而破口大骂:“狗屁不通!你不怕死就早点死!”
杨忠德满嘴流血,一步三晃,惨不忍睹,继续喊叫:“苍天在上!日月无光……”
兵丁亡命捣他,直到让他无法开口。
满大街的人唏嘘不止。
伍连云破口大骂:“狗杂种!你那也算是本事?”对脚夫们喊道:“袍泽兄弟们!狗官扭曲是非,你们休要信他!”
可是,在反字面前,再多的凄惨和呐喊都已经苍白无力了,火烧县衙的惨状人尽皆知。
秦溶怒喝一声:“一帮狂徒!押走!”
何老五、刘大烟枪等人绷紧神经静静地看着,是惋惜、是痛心、又是愤懑。
为了蝇头小利,置全县饥民人生死于不顾,还到死都不认错,简直无药可救!
只可怜这些老弱妇孺、懵懂孩童,都要跟着成为刀下的冤魂。
兵丁们推推搡搡,刑犯们踉跄前行,满大街的脚夫紧紧跟在后面。
涪江河的水像一面碎裂的镜子,把头顶的天空撕得粉碎,它恶疾缠身,发出一阵阵沉闷的呻吟。
它仿佛在告诉人们,它需要挣脱,它需要狂风暴雨的洗涤、它需要滔天巨浪的气势、它不介意清纯、也介意浑浊,只想粉碎所有的阻碍,滚滚向前。
刑犯们被推上了河岸,所有的枷板被扔到了一边,刽子手抬起了刀口,所有的眼睛都盯着那些老者和孩子,要等着他们人头落地的时候来发出一声哀鸣。
赵俊林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声:“老太爷、太奶奶、太太、少奶奶、孩子们!受累你们了!上路了!但愿来生我们还是一家人!”
杨忠德虽然一嘴血肉模糊,颤抖不已,但还是拼了老命把他那首歪诗吼了出来。
只是,他那残破的口齿再也表达不清苍天日月、魑魅魍魉和袍泽兄弟之间的关系了。
最后,还是他那一行老泪展示了他此生最后一次的激昂。
再看何氏一家老少,早已是东倒西歪,形如筛糠,哪里还能站得住,要不是刽子手在一边提着,可能早就倒在地上吓死了。
秦溶面无表情,背过身去冷冷的说了一声道:“行刑。”
一片哭喊声中,刽子手们手起刀落,无数颗人头滚落在地……
刑犯们倒下了,鲜血染红了河滩。
刮风了。
和着围观者呜呜地哭泣一起在呜咽。
涪江河见证了这一场流血,它奔流了几千年,唯独这一次,让它感觉到了力不从心的惶恐。
而秦溶,此人用惯了战场上那一套手法,这几十颗人头斩下来,就成了他用来钓取何老幺兄弟的诱饵。
他的兵都住在何府,他本想把这些人头吊在何家的门楣上,在四周设好伏兵,转念又觉得不妥
这里不够开阔,怕到时候施展不开,还不如就在县衙门口。
马武知道了这事儿,心里十分的不了然,心道,你杀人,那是朝廷的法度,谁也不能说什么,可是人死为大,他都身首异处了,是个人都应该尊重死人,将石首就地掩埋,或者归还家属才是一个朝廷命官该做的,这叫尊重人伦道德。
你这样为达目的连人性都不要了,做的就是人神共愤的事,只怕全世界的人都会反感,本来何氏兄弟可以不反,你非逼着人家来反,是不是太过份了?
马武就对秦溶说道:“大人,这样要不得……”
后面的话,他就不好说了。
秦溶十分不高兴,说道:“有何要不得?我这一招叫钓金龟,我就是要激怒那些反贼,让他前来受死!”
马武道:“大人,哥老会提倡孝字当先,这样只怕会适得其反。”
“适不适得其反都是一个结果!难道我不这样做他就不反了?你敢保证吗?”
马武哑了,心里却横生一股愤恨。
“好了!你不用说了!”秦溶一口回绝,脸上那道刀疤扯动着又道:“好像我都不知道?就只有你啥都知道一样。”
马武灰溜溜的,当天晚上就找到杨铁山和周乾干把这事拿来掰扯。
杨铁山道:“武将就是这样,只要能打胜仗,什么手段都用,他只想着敌人可恨,就不去想自己可不可恨。”说完害怕周乾干多心,又补充一句道:“当然只有他这种人才做得出来。”
周乾干本是要顶杨铁山一句的,听他改了话口,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拿着王法做挡箭牌的事太多,看不惯可以不看不参与。”末了补充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他想得出来,能不能达到目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马武笑道:“你们都这样说说有什么用?倒不如去帮忙劝劝,还是何五爷说得好,墙斜檩子歪,莫要众人推哟。”
杨铁山瞪他一眼道:“你去做你该做的事,维护人伦的事有的是人做,芝兰帮有几千呢,你还嫌不够乱?”
马武哦?一声,笑道:“杨大人,这事儿还得有人从中周旋。我也是哥老会中的一员,这个孝字不好写。你真希望芝兰帮群起而攻之?芝兰帮再多的人不都只能流血吗?我们毕竟是在这地方生长的人,还是出面阻止一下好些。”
杨铁山道:“好啊,既然你是其中一员,又是都头,由你出面岂不更合理?”
马武道:“这怎么行,靠我一个人屁事都办不成。你们光有态度还不行,还得主持一回公道。”
杨铁山讥笑道:“你想怎么样?你不是喜欢单挑吗?去跟他单挑啊?”
马武肝痛,不跟他一般见识:“凭良心说,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没必要逼迫那些不该死的人来找死,我们得给这位秦大人唱一出戏,让他知道,法是法,礼是礼,执法的人首先要有人性才行。”
周乾干点头,杨铁山道:“我们没有你的叉肠子多,怎么做,你来安排,只要不过份,都听你的就是。”
如此,杨铁山当晚去了赵家脚行,周乾干先去了巡检司,后又去了靖川营。
而马武呢,去了一趟何家的裁缝铺,回来后,邀请秦溶到捕快房喝酒畅谈,好酒好菜伺候着,说了一晚上的风土人情。
秦溶本就是四川人,风土人情岂有不懂的,只当马武是抽疯放屁多管闲事,但面对好酒好菜,他只能姑且听着。
俩人喝得都有点过量,当晚就在捕快房安歇了。
哥老人家最敬孝道、最敬神鬼,马武都能如此,芝兰帮那些脚夫就更不用说了,这就让卢掌柜一晚上跑肿了脚板子,他跑,那些打抱不平的何家人跟着跑,跑遍了整个芝兰范围。
靖川营的兵也有不少的哥老会成员,对周乾干的话大多还是比较认可的。
人死了,让人家把尸首拿去安葬合情合理,尽量避免叛乱,少些厮杀,这对当兵的来说那是求之不得的。
战场上的士兵最忌讳的就是有一天战死沙场,尸存荒野,不能归乡入土,他们可以听命于将官奋勇杀敌,却不能容忍抛下战友尸体不管不顾,除非是亡命逃窜,情非得已。
天还没有亮,衙门、巡检司大门都还没有开,一帮兵勇就在县衙外的大街中央忙碌,他们一左一右栽了两根树桩,再搭上一根横梁,把几十颗血淋淋的人头高高地悬挂在横梁上,然后在树桩的中部挂起一幅字条,左边写着‘斩首示众肃清反贼’,右边写着‘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完了之后在横幅下一字排开,站立守护。
大街的两头慢慢聚集了许多挑担子的脚夫,有的站着观望,有的来回走动,只一会儿,就把衙门口,巡检司门口都挤满了。
这些脚夫把扁担顶在门边的墙上,半仰着靠在扁担上看‘稀奇’。
所有人都揣着明白装糊涂,兵勇们对这些人的存在不以为意,示众嘛,就是要围观的人越多越好。
脚夫真的越来越多,有预谋似的归聚拢来,有人开始对着树桩上的人头指指点点,小声议论、有的开始跟兵勇调笑说道:“这年头,没粮食吃,人肉跟猪肉没区别,你们把人头挂起,是不是拿来卖的?”
兵勇答道:“滚远些,我看你是饿死鬼投胎,人头你都要吃,人屎你吃不吃?”
脚夫道:“你娃儿晓得个锤子,这年头人吃人还少吗?”
兵勇道:“你娃敢吃,老子就敢卖,有本事就过来拿。”……
这边的在调侃,那靠在门边的脚夫就用麻绳和木棍绞死了县衙和巡检司大门的铁环,之后有人叫了一声道:“赶水咯!”(动手)
所有的脚夫听到喊,一窝蜂就涌到树桩跟前动手推搡开了。
兵勇见这帮人动手,一齐大叫道:“抢死人脑壳啦!抢死人脑壳啦!……”
脚夫他们三个摁一个,把兵勇尽数摁到地上用麻绳捆了个四脚串蹄,任由他们去喊。
兵勇喊的喊,骂的骂,日你祖宗,日你先人。
脚夫们干脆帮着喊道:“抢死人脑壳啦!抢死人脑壳啦!……”
喊完又喊起了打夯号子:“嘿呀唛咗嘞!嘿呀唛咗嘞……”
号子声里,众人一齐用力推树桩,附和号子:“嘿呀唛咗嘞!嘿呀唛咗嘞……”
大街笼罩在一片号子声中,树桩被推倒,脚夫们哄抢人头,抢完四散跑开。
待跑得远了,一声口哨响起,剩下的脚夫们立即向街两头急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大街上只剩下那帮被五花大绑的兵勇在地上蠕动着叫唤:“抢死人脑壳啦,抢死人脑壳啦!”
这场变故来得快去得快,用时不过半刻,任是谁都反应不过来。
等反应过来,一切都已经结束。
秦溶这时候都还有些醉意,他正在梦中,突然被叫骂声和号子声惊醒,爬起来慌忙一阵穿戴,双脚穿进靴子就往门外跑,边跑边系汗巾,边系汗巾边呼叫马武。
偏偏汗巾太长,忙中出错,左脚踩着了汗巾一端,身体携带着五百码的前冲力摔倒在地,头刚好撞在木板门上,差点晕死过去。
马武和官差都从梦里爬起来,一齐涌到大门口,挤成一堆在那儿拉门栓。
咣咣当当地一阵摇晃拉拽,两扇大门就像生了根一般的纹丝不动。
指定外面是被别死了。
要想出去只有爬墙了,可这县衙的高墙岂能是能够轻易爬上去的?
为防止歹人进入,墙体七尺之下皆是坚硬无比的条石青安,石头缝精密得连只蚂蚁都钻不出去。石头墙往上还有五尺高的清水砖体墙,虽然样子破败,但却十分的坚固厚实。
衙门内也没有木梯木杆之类利于攀爬的长物存在,要想爬墙出去,根本就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