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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还有早已心知肚明的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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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上,温文尔雅的年轻帝王坐在白玉案台后,台下,文武百官正就高箬一家的惨遇议论纷纷。

一半的人估摸着是江湖仇杀,另一半的人只紧着眉头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此事不简单”四个字,唯有……

唯有丞相宋旌文目不转睛的盯着殿内圆柱旁那个穿一身黑色蟒袍的少年,冷着脸愤愤的问,“欢喜大人杀高箬的时候,心里可有那么一时片刻念着我大煜的律法?”

似是早就料到了会遭此一问,少年从容的迎上对方锐利的目光,抬手指着自个儿胸口处,含笑不疾不徐的回答,“大煜的律法时时刻刻都在这待着,丞相可要剖开咱家的心瞧一瞧?”

“所以,”宋旌文眯了眯眼,加重语气,“你承认是你杀了高箬!”

原该是一句询问的话,可经由他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却无半点询问的意思,坚决笃定的仿佛已认定了此事与对方有关。

蟒袍少年并未急着回答,他侧了侧头,余光里落进高台上正撑着脑袋饶有兴致的等着看好戏的帝王。

始作俑者却置身事外,真是一只……老狐狸呢。

忽然想到什么,蟒袍少年望着白玉案后的尊者勾了勾唇角。

“昨儿陛下睡不着,拉着咱家下了一宿的棋,今儿连府门都没回便又来了这金銮殿,哪来的时间杀人?还是说……”少年转头盯着宋旌文,那一双漆黑的眼眸颇具挑衅意味,“丞相觉得杀高箬一家这事,昨儿夜里一直和咱家在一起的陛下也有份?”

好戏还没开锣,火就烧到了自个儿的衣摆?

夙淮挑了挑眉,将撑在脑袋上的手缓缓放下。

“昨儿晌后贪嘴,多喝了几杯今年的新茶,夜里便难以入睡,所以朕的确召了厂公入承恩殿下棋。”

帝王轻缓的听不出任何份量的一句话,成了欢喜不在案发现场的证据,即便宋旌文心里面仍旧坚定不移的认为他就是杀了高箬一家的凶手,此刻也不好再继续追究下去了。

高家的命案最终未在金銮殿里议出结论,帝王将此事交给了大理寺,为表其重视程度,特命刑部与都察院协助调查。

三法司共同审理一个案件,这还是自先祖开创大煜朝以来的头一回。

闹哄哄的朝会散了,夙淮立在承恩殿外的廊檐下失神的看着梧桐树丫处一只正筑巢的喜鹊,忍不住的想,这真是一只不怎么聪明的鸟。

天大地大,明明有那么那么多的选择,可它竟然选择了把家建在红墙围成的牢笼里。

可不就是一只傻鸟……

“陛下在想什么?”

有一道声音顺着长廊飘至耳畔,年轻的尊者收了目光循声望过去,那个穿着蟒袍的十九岁少年就站在廊檐外的梧桐树干下。

不动声色的敛去所有可能泄漏情绪的表情,他望向十步之外的人,问,“厂公还不回去,难不成是昨儿的棋没下过瘾?”

闻言,蟒袍少年弯了弯眉眼,躬身笑着道,“今儿在殿上攀扯陛下,实属无奈之举,若非如此,宋旌文这个老东西哪能那么容易罢休,奴才知陛下一向宽宏,这事儿您定然没放在心上,但奴才自个儿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此番特地过来同陛下聊表歉意。”

欢喜杀人,从不惧怕被别人知晓,甚至,他觉得那些血淋淋的头颅就像是坠在脖颈的珠串,是一种可以与人炫耀的荣誉。

但,这一次不一样,倒不是害怕大煜的律法,只不过是怕麻烦罢了。

当然,怕麻烦的人也不是他。

自从冷弧手中接过东缉事厂,宋旌文便日日睁大眼睛想要挑欢喜的错处,但凡抓着一点尾巴,就会不停的上奏请查。

老丈人的折子允也不是,否也不是,小皇帝……不,老狐狸觉得甚是麻烦。

“朕的确宽宏,”老狐狸大大方方的承认,又大大方方的将小家子气展露,“但朕不接受你的歉意。”

“那……”蟒袍少年躬下的身子微微抬起,“陛下接受奴才歉意的条件是什么?”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堆满的笑容里有刻意为之的讨好,还有早已心知肚明的了然。

站在廊檐下的年轻帝王注视着十步之外一副笑嘻嘻模样的那个人,右边的眼睑突然没来由的跳了一下。

不得不承认,欢喜真的长得很好看,除了在自个儿面前弯腰禀话的时候,他的身子永远立的笔直,就像是一颗挺拔的小白杨,带着宁折不弯的倨傲。

欢喜最最好看的地方是那双眼睛,漆黑的瞳仁里透着那么一点亮光,好似无边夜幕中缀着的星子,美得不可方物。

初读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时,夙淮并未有什么感触,直到很多年前在江江身旁第一次看见了那个鬓如刀裁眉如墨画的小男孩时,脑海中好像一下子就对这两句有了画面。

头一回在江江身边看见旁的人,头一回从江江嘴里听见旁的名字,头一回看她大哭着从外面跑进来跪在自个儿面前求他去阿大手里救一个人……

两个人的相守里突然多出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他是讨厌的吧,甚至还带了那么一点的憎恨。

说来好笑,堂堂大煜朝的皇子竟然嫉妒一个连爹娘都没有、即将成为阿大手底下又一个阉人的……欢喜。

他一向对江江予取予求,却惟独在阿大替欢喜净身这件事上犹豫了。

初登帝位,先帝的御前管事将十四岁的欢喜领到他跟前儿,坐在高台之上看着那个出落的比四岁时候还要好看的人,他报复般的选了另外一个同为十四岁的小黄门做近侍,而将欢喜打发去了慈宁宫。

粱茂未曾辜负他的选择,低眉顺眼的小宫人总陪在他身后,却从不多言,那些不能言说的秘密他替他装着,无法排遣的伤痛他与他一并受着。

每每午夜,带着被噩梦魇过的惊恐从床上坐起,都是他跪蹲在承恩殿的榻旁同他说——

“陛下莫怕,只是一场梦。”

而欢喜……

夙淮隔着浅廊凝望梧桐树下的蟒袍少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人缀着星光的瞳仁里氤氲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总是微微弯着的眼角蓄了几分魅惑人心的邪气。

比起帝王御前的大监,欢喜似乎更适合做个揽权怙势跋扈暴虐的奸佞。

“陛下还没说接受奴才歉意的条件是什么。”像是等不及了,蟒袍少年悠悠提醒。

看着对方那张明知故问的脸,年轻的君主压着嗓子沉沉的吐出一句。

“欢喜,朕真的很讨厌你。”

“可是陛下也是真的离不开奴才,不是吗?”

“是,所以欢喜,”夙淮动了动嘴唇,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定,方才将喉咙里藏着的后半段话从齿缝里挤出来,“住回宫里来吧,回来……替朕守着她。”

听见这句话,少年裹在蟒袍之下的身子颤了颤,那颗早已如一潭死水般的心缓缓漾开层层涟漪。

太久了,他等尊者嘴里的这句话已经太久了,打从被刻意支去太后宫里做低等的小黄门开始,他便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而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

欢喜抬腿向后撤一步,双手交叠举至额前,对着站在廊檐下的那个人行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郑重其事的礼。

“如果这就是陛下接受奴才歉意的条件,那么奴才欣然领命。”

话弦儿落下,大煜朝东缉事厂的厂公欢喜大人不自觉勾了勾唇角,脸颊堆砌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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