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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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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完刺杀者的结局后,神探笑得开怀。可是,他的快乐很快重构为凶暴,因为大腿的灼伤又开始作怪了。

他张开嘴唇,把牙咬紧,一步步踩到医师的冰柜前,从堆积成山的雪糕、巧克力之后抓出新的冰袋。而后,他撕了包巧克力,摔上冰箱的门,边嚼着苦味的甜品,边从通讯录里选中联络人,拨通了电话。

相较于方才的争执,他的口气是缓和了许多:“喂?孩子和老人都到邦联了?”

“他们的飞机刚刚落地,”电话那头,是女人的声音,总是掺杂着不经意的叹息,“我听人说,警署那边出…”

“别紧张,都是些小问题…账户的问题,办得怎么样了?”

“还将就。你真该来康曼走走,在这边,格威兰人的脾气,比共治区好太多了——银行的柜员和经理,见了我,都是笑脸相迎。他们说了,如果急着在明天之前办好手续,费用是要高那么一些。我想着事情不急,等到明天中午再来,他们应该能兑完邦联的…”

“圣岩呢?买到了没有?”

“麻烦,太麻烦了。你别着急,先听我说…他们这边的规矩是稀奇古怪——想买圣岩,需要拿着有效的身份证件,在专卖店提前预约,还要顾客承担两成的消费税!帝皇啊,光是定价就要五万三威尔,算上税款,直奔六万四去了!算成咱们的钱…”

“你别哀怨了!听我的,现在不是抠门的时候,别再当你的管家婆,成天掐来算去!”这啰里吧嗦的计较,听得神探扶额闭目,一张脸都拧成了倭瓜,“安全,安全——安全最要紧!而且,圣岩在哪里都是保值品!买了,亏不了你!他要收税,就让他去收!两成就两成,我攒的钱,我都不心疼,你肉疼什么?”

女人的音调,一下高了八度,刺得神探立马闭嘴,老实听训:“你听我说,你别着急…我话还没说完啊,你别凶啊!买不是问题,可他们明说了,不许携带圣岩出境!”

听着发妻讲解格威兰人的新规矩,神探的眉头是越锁越紧。依据王庭公布的新政策,不论是本国的居民还是外国的旅客、常住者,都严禁携带圣岩离境。如有人违规,一经发现,所持圣岩皆没收充公,重归王庭。当然,假如是消耗了圣岩,在身上附加奇迹,那么请随意——

毕竟,暴力以外的手段是检查不出奇迹的。安检人员总不能逮着客人揍一顿,对吧?何况,帝皇的金芒是无法逆流而出、重新融聚为圣岩的。一旦转化为奇迹,圣岩就再不是宝贝,而是废品——越珍奇的消耗品,越经不起染指。只要使用过,它们拥有的价值就会归零。

等发妻唠叨完,神探仰视着天花板,把那双精明的眼睛挤出了怒意:“让你买,你就买,怎么运出去,我替你操心。你要是舍不得,就少买两块,先用着保证安全——黄金呢?贵金属呢?铑、钯,这些能带出格威兰吗?”

“我哪里是舍不得!你挣钱也不容易,我不给你多省些,我拿去买衣服首饰,你乐意啊?真的,没必要的花销,就不用破费了——格威兰的治安好着呢!你放一百个心吧!伟大的使者刚在这里惩治过坏心眼的东西,没人敢惹乱捣鬼!”

“伟大个屁!”听到此处,神探是捂住手机的话筒,悄悄地痛骂了一声,“风险,风险,明白吗?考虑风险!那些白皮、呸,格威兰人全是一肚子坏水!你别信他们的绅士风度,还有什么…啊…公平贸易!那都是骗傻瓜蛋的!都是场面话!你在银行转前转后,当心有人盯上,半路抢劫!圣岩,有备无患,买来用了就行!”

“行行行,我就去买,我就去买还不行吗?”

“停停停!先说说黄金!黄金!所有值钱的贵金属!你都打探清楚了没有?”

“那些叫不出名的是管制资源,人家都说了,只能在王庭的交易所投资,没法见到实物,除非我是开工厂的!你说黄金,我问了,黄金是能带出去,但是最近金价涨得厉害,他们都说猛涨必有跌停,我是觉得啊,咱们还是省省,等到了邦联,再投资也不迟呀?”

“金子会跌,你换的钱就不会?两手准备啊,两手准备!你明不明白?不要听那些人诓你,他们是想割你钱,劝你买别的产品!听我的,买!不仅买黄金,还要买首饰!你就想想这些我是怎么欠你的,你别心疼,使劲儿去买!你不是成天嚷嚷着眼馋宴会上的富太太吗?你就学她,什么戒指、项链、怀表,你尽管戴,好好阔绰一回!花的又不是你存的钱,你心疼什么?”

“好!你说的是、你说的是!都是你挣来的,我有什么舍不得?”虽然气上心头,发妻也只是扯着嗓子讥讽了两句,便很快压低了声音,“你也别操心了,我知道你那边有压力,可你真别再拖沓了。你不为了我,也为了爸妈和孩子,赶快找个由头溜出来,咱们一家人在邦联重聚,踏实过日子,不好吗?”

不知为什么,神探是握紧电话,垂着头,久久无言。他的身边,扬声器里的噪音抓挠着空气,传播出阵阵哀鸣。很久很久,久到在妻子开口前,他突然像预知了般给出回复:“你先去。”

挂断电话后,他坐到了医生的办公桌上,从怀里掏出两枚盈如辰星的黑晶石。他一手紧握圣岩,一手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沉声诵念那冗长的经文。他的语速渐快,圣岩的体积骤减。那犹如实体的金丝盘绕回旋,只待赞美帝皇的经文诵读完毕,便组构为相应的奇迹:

“灾难从高空来,裂变自远山起。无措的牛羊奔逃在平原旷野,无辜的生命跪拜在深林荒地。我们是牛羊的主人,我们是生命的结晶。我们不曾逃亡,因为我们谨记——山河湖海皆是祂的土地;我们顶礼膜拜,因为我们相信——罪孽与否皆入祂的眼里…

祂既是造领天地的创始者,亦是天地孕育的守护者…

祂既是我们的主人,亦是我们的慈悲心!

祂说——

无罪者何必惊恐,任那天崩地裂,你们依旧卧上你们的床,继续你们的安息!

失去牛羊的,你们何必哭啼!待天谴的愤怒消去,牛羊自会回归你们的土地!

你们谨记了!帝皇的光是不容欺瞒的正义,帝皇的眼是明辨因果的如今!

白日自山而起。那太阳赐予你荫庇,驱散雷霆的乌云!

银月追光而去。那月亮赉赏你光明,照耀道路的崎岖!

神圣的帝皇啊,我赞颂祢的姓名;伟大的帝皇啊,我追随你的指引。

我落下虔诚的膝,恳求祢免受无辜者的灾害,护佑我等的性命;我合上忠诚的掌,恳求祢宽恕有罪者的过去,赦免他们的曾经。

我等出入他们的家园,引领负罪之人重回光明;他们追随我等的信仰,坚信仁慈的帝皇原宥愚昧的心。

从今天到明日,从将来到往昔。从前与未来的改悔者,请共尊帝皇的伟力——

请持守卫之光,得领庇护之象。”

金丝交织成盾,融入他的躯体。见两枚圣岩消解一空,重施庇护之盾的男人松惬了不少——他的安全,再次得到保障。

正如他的漂亮胡子一样,这套从格威兰人身上学来的方法,是一道高性价比的护身符。

使用完奇迹,还没等他抽一条卷烟,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一场虚惊,吓光了他的体能。演讲前同事请客的酒宴,算是白白浪费了。没办法,他休息够了,是该走出医务室、去推开大楼的门了。

不过,在那之前,适当的饱腹是必须的。因此,他又打开冰箱,取了盒奶油冰淇淋,一勺一勺挖进嘴里,吃得比鹅肝配蓝莓酱还香。

好死不死的,电话响了。只是看见了来电人的姓名,他的脸色就难堪了几分。他把木勺一折,塞进冰淇淋的纸盒里,将刚刚帮他解馋的垃圾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对着接通的电话说:

“嗯?”

一阵颤抖的女音,缓缓渗入他的耳膜:“我在看电视,见到你…我想,你要先给家里报平安,就等了等,你、你没事吧?”

“听听我的嗓门,像是有事吗?我说过,必要的时候再来找我!我很忙,忙得很!”

“我知道,我就是想…”

“说吧,是钱又不够了?”神探掏出牛皮钱夹,从里面取了张汇款单,尖声尖气地照念了一遍,“六零一八,九月二十三,十五万迪欧…刚过去两天,你不会是花干净了?”

“没有,还留了很多…我是担心,电视里…”

“不劳你操心,带着她在博萨住好,别乱逛。记住我的话,那堆黄皮耗子是朝晟的看门狗,太招摇了,容易被他们盯上。万一出了意外,我可爱莫能助。”

“我找你,真的是关心你,没有…”

“你的弟弟?是不是在旁听啊?”神探话锋一转,噎住了女人的解释。莎莎响的通讯杂音,则证明他猜测无误,或许,他当真拥有敏锐的嗅觉。诚然,他没有心情自夸,反而厉笑着追问,“叫他过来接电话,我倒要听听,他又吹了哪些妖风,哄你来跟我甜言蜜语了?”

“没、没有…”

“我告诉过你多少回?他上次惹来的麻烦,我花了多少关系才摆平?要不是他磕了药开车,能在那么宽阔的地方撞死人?你知道,我这个人念旧情,我是看在你的份上,顶着上面的压力,叫那个老头顶包了——你知不知道,设计一个国立大学的教授,得罪了多少关系?你是跟我保证过的,带着他去博萨戒瘾,竟然还瞒着我骗孩子过去?看在孩子的份上,我既往不咎,钱我照旧发,还发双倍,你要是还对不起我,信了他的鬼话,想拿钱给他买药,那你就去买!”

果不其然,电话那边,突然多出了一个焦躁欣喜的男音:“姐夫!谢谢姐夫!感恩不…”

“话还没说完,你急什么?急着露马脚啊?”神探摸了把胡子,轻蔑的态度溢于言表,“我是说,要你的好姐姐帮你把药配的浓上一些,就两倍、不,三倍、五倍!就五倍!抽足了,往你的腿里一扎,你就能永远快活了——去天国快活,是个好主意吧?”

“姐夫,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玩笑?哼,我向来只跟死人开玩笑。你听好了,乖乖到医院里去,戒不了就给我锁在那里,不准再出来找我要钱。还有你!你要是觉得,我会因为孩子迁就你?那你未免太天真了。每个人的旧情,我只念一次,孩子的情,我还过了,再想找借口要钱?别发梦了,如果你真的那样做,而不是听我的话,把他送到矫治的地方,我会停掉你的信用卡——别怨我,你们娘俩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要怪,就怪你和你的废物弟弟磨光了我的耐心。下一次打电话,我希望你是要告诉我,他会永远关在医院里,而不是再骗你找我要钱,明白吗?”

这次,电话是近乎摔断的。当然,神探不过是空挥了两道,装装样子而已。他才舍不得砸坏最新款的通讯工具——想在共治区买一部原装的,可麻烦得很啊。更别说,作为警署的核心,他的电话是停不了的,就是失联十分钟,恐怕都要惹出一堆事情。

和表达关切的领导、朋友道过安后,他拆了团纱布,将冰袋绑结实了,免得腾一只手去按住。现在,是端正仪表的时候了,他马上要赶到外面,应付汹涌的记者,树立好恪尽职守的形象——随便透些猛料,暗示刺杀者与黑帮有关…

相信,热心的记者们会钟爱黑帮故事的。

但,他握住门把的手松脱了。是他改变了主意,决定再打几个电话,嘱咐朋友把活做得漂亮一些?还是忘了和妻子交代更重要的事情?又或者,是要给情妇示软,且退一步再说?

都不是。逼他松手的,是一只更小的手。

两道坚实的光盾,挡得住火箭弹的热流,却拦不了少年的手。

在演讲开始前,赛尔翻过了警署的围墙。对他的身体而言,那些尖锐的金属栅栏,与粗糙适中的树干并无两样。他之所以敢这样行动,是因为那些在村子里捉迷藏的经验,也适用于城市的建筑内。那些吵闹的扩音器、嘈杂的聊天者、心不在焉的警卫,都是隐匿身形的绝佳拍档。

可他到底是幼稚了。当知情的警员说三道四时,不经意的失声泄露了他的行踪。万幸,他是圣恩者,警署的大楼是开着的。他对着花坛,双腿猛蹬,通过一个稍高了些的角度,成功飞跃到了大楼里。

唯一的破绽,就是被他压碎的地砖——得益于受刺的恐慌,不论是警员还是神探,都没把地面的裂痕当回事。而那个睡死的医师?磕了药的家伙,连头脑都不怎么清醒,又能想明白哪些关键点?

不能。兴许是他的运气,兴许是帝皇安排的命运,总之,一切逃生的机会,都受到了神探的忽视。是天意也好,是粗心也罢…总之,落在少年的手上,他是逃不过去了。

碎为光沙的庇护之盾下,神探仰面摔翻。目睹奇迹的破裂,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只一秒便反应过来,喊出一个词语:

“圣恩者?”

没有犹豫,少年一手捂着他的嘴,一手扒掉他的配枪。哪怕被他甩出的腿抡中头,少年还是不吭一声。

踢中来人的脑袋后,神探瞪圆了眼,想吼却叫不出声——这哪里是人的脑袋,明明是刚出厂的钢坯!

他的脚背应声开裂,浮肿到撑鼓了皮鞋。他再不敢乱动,硬生生把一张脸憋成棕红色,赶忙拿双手比划个不停,试图和疑似博萨人的少年沟通,希望他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把先前对博萨人的羞辱放在心头。

少年卸了些力气,吐出口音稀奇的中洲语:“你想说话?”

“唔!”神探说不出话,只能一个劲儿嗯声,尝试着表达出保命的意思。

他迟疑片刻,渐渐地松开手,让神探说下去:

“谁雇你…不不不,我不关心,我不在意!他是怎么雇你的,出钱还是…”

“以血还血,”刚说出口,少年便后悔地别过头,又忽而看回神探,满眼惊疑,“你们听说过前行之地的新项目?”

“帝皇使者的公告,哪有人不关心?实不相瞒,尊敬的圣恩者,我们是最先收到…”

自豪地吹捧了两句后,他吞了口唾沫,审视起少年的眼眸,从那双异色的眼睛里看见了犹豫。犹豫就是迟疑,迟疑就是怯懦,怯懦就是软弱,软弱…就是幼稚。

幼稚意味着好欺骗,意味着好交流。他立刻摊开一只手,五指绷得反弓,浑身哆嗦,面色苍白,声音哀怜极了:

“这样,孩子,你不要杀我,你告诉他、告诉他我死了,我死了!我不会留在莫加厄,不会留在共治区!你听到了吧?我的家人去了邦联,我的情人去了博萨,我也要走,我也想离开,只是没来得及!我、我会拿出钱!五百万!五百万!你就说,是在我家里找到的赃款,没有记录,你找个借口,拿去和他分!五百万啊,够抵两三条命了!不管他生了什么病,不管他家里少了什么人,你分他一些,他的生活就有指望了啊!人死不能复生,杀了我,于事无补,对吧?”

“对,人死不能复生…唯有死亡,能偿还谋杀的罪行。”

“孩子,你不要这么死板嘛!这样,两倍,两只手!一千万,你拿去和他分!你喜欢,就全赔给他,你让我走,我马上去格威兰、马上去邦联,只要我不抛头露面,没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不就等于死了吗?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忽然之间,少年的手按上了神探的心房。那有力的心跳、那规律的节奏,无不证明这颗心脏的主人是情真意切,与表情一般富有诚意。

神探咽着口水,挤出了热盈盈的眼泪,两手摆出祷告的虔诚,加紧了攻势:“好不好?孩子,你是圣恩者啊,你是帝皇赐福的圣恩者啊。帝皇在教典里说,要宽恕悔改者的罪责——我悔改,我愿意悔改,我保证悔改。我有老婆,有儿子,我的父母年龄大了,要是我死了,他们会撑不住的!你行行好,放了我,我愿意用我儿子的健康向帝皇起誓,我的余生都将忠于慈善,再不与险恶交集…”

“你有父母、妻子和儿女,他们就没有吗?”

当少年扯掉他胸前的勋章,用难以言喻的语态刺入他的脑海时,他再也看不到那双眼里的犹豫,只能见到一种怜悯…

那是棺木入土时,朗读教典的圣职者所具备的怜悯。

一种生者对死者的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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