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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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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死?没那么舒坦,”在无光的瞳孔扩散前,细长的手臂将黑晶贴近元老的残躯,让破烂不堪的血肉极速重聚,恰如林思行预料般救回命不该绝的老人,“说吧,奉劝你别挑战我的极限。若肯在警卫到达前开口,我就放你一马…不然就撑着半截身子去死吧。想想看,我会拿着它远走高飞,在无人打搅的好去处慢慢实践,早晚找——”

可这嘲讽被一种突兀的感觉阻断。这感觉来自腰部以下的双腿、不,是包含腰腿在内的整个下身。这感觉不是受伤的痛,亦不是酸胀或酥麻,而是一种失去的空白、一种没有任何感觉的感觉。他不得不伸长脖子低头俯视,却见飞散的血肉染得墙与浮雕赤红,而喷射血肉的正是他自己的腹部、一个已透光而出的空洞。迟来的痛袭入仍有感觉的上身,令每一丝肌肉紧绷至极限来品味痛苦,进而使他明白断碎与空白感来自木墙上那些破为骨渣的腰椎。

一时间,林思行的脑中都想着“不可能”: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人穿过奇迹的护盾,不可能有人无声重创自己的躯体,不可能有自己无法察觉的攻击…但不可能已是可能,快看清是何人捣鬼!莫非是葛瑞昂或他闻得风声?不,破穿的腹腔里是只不太大的拳头,绝不是他二人…能透过血洞见到出拳者,他是…一位少年?一个眼泛幽光的小鬼!没可能啊!哪怕他是前行者——

“呼。”

在空气与肉体爆裂的刹那,尖锐的啸叫姗姗迟来。这在偌大的宫殿里波动的破空巨响有奇迹之盾亦不能挡的穿透力,将仍试图逃出屏障的数千名参观者震至扑地躺倒。声波的冲击使他们呻吟着模糊不清的痛苦,嘶哑的呐喊随淌血的耳窝扭曲在地板上,让深棕的木板更显一分红。

年轻的母亲忍痛擦去耳间滴落的血线,努力将视线凝向不远处的孩子、那踏碎血肉却不染猩红的孩子,可那娇弱的背影是陌生的自若,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在天际的更远方,是无法仰望的光与霞,送来未曾被俯瞰着的苍茫所留意的渺小。

“第、第二巅峰力量?你…”反应已不能够继续,因为林思行已让少年甩入殿墙上的浮雕,碎成一摊挂着头颅质问的烂肉,“你…第二…强…”

没错,这种速度、这种力量绝没有错,这不是初次觉醒本源者可以比拟的力量,这是当年那战将显露过的、能够轻易摧垮奇迹与本源的第二巅峰力量!怎会了?在朝晟,觉醒第二巅峰者不过数人,且尽是自己这般年纪的老头,这没毛的小鬼又是从哪蹦出来的前行者了?

不等他遏制狂想,少年已踏破元老那复原未久的腹腔,在踩过这将死之躯时瞥来轻嘲,而他竟然看懂那眼中的红蓝幽光所蔑视的无言之声——嘲笑他二人是两个讨喜的丑角。

“你…”他张开嘴,可喷呕的血只洒得木板更艳,便全力运作本源修复身躯,但又正中少年那穿音而来的拳,终是失去仅存的上身,只剩颗孤零零的头颅还勉强能受重力牵引。

当这头颅摔落地面,尚未失去视力的眼球看着少年身后那一层层碎为星沙的光盾,想起多年前圣钺斩向朋友时的画面,感叹这是多么相似的景,只可惜后果截然不同——面对更强的本源,帝皇的奇迹是难以阻挡的无能。

他晓得枉费心机的防护奇迹在第二巅峰的力量前只是化为光沙的无力,可如果将它们层层相叠以守卫身躯,就极可能避免一击破碎的死局。

于是逐渐恍惚的意识操纵一面面未遭破坏的奇迹之盾回到林思行身边,求生的本能更运作他的本源,寄望能在少年再度出手前逃出生天。很快,孤单的头颅分裂出一段完整的脖子,更能看到肩胛的雏形——快、再快、必须够快…要在大脑缺氧缺血前再生出最重要的心肺,否则就只能去死!

失去护盾阻隔的旅客终于得以冲出腥味浓郁的大殿,没心思多看哪怕一眼。除去那位还在平复痛苦的母亲和想扛着她离开的家人。他们的目光是与袭击者相同的惊骇,因为少年对正在复生的血肉视若无睹,仅是伸手抓取跌在一旁的晶石,而这让把握一线生机的林思行完全摸不着头脑:为何这冒出来的小鬼也想要这东西?他的确不想救老鬼…究竟想做什么?

对少年的专注让他忽视生气将绝的元老。只剩上半身的老者嘴口稍张即合,平静的胸膛见不到起伏之状,脸庞和指根的皱纹苍白如云,失去光的眼瞳不知看向何方,可那最后的倾吐是并无遗憾的欣慰:“很好…很好…你不会偏袒…不存私心…很好…你不会提醒我…不为我哭泣…我的孩子…你从不破例…哪怕父亲…”

苍老的眼底有着火,那火愈燃愈微,已是焚尽柴与灰的星点光芒。这星火在微拂的风尾里飘扬,明亮沉浸在黑暗里的少年,让少年听见呼唤、听见母亲与家人的呼唤。于是在触碰到晶石的前一瞬,少年停住小小的手,散去幽光的眼刚投射出困惑便被身边的血沫肉酱吓到使唤双腿跌撞着退步。但幽冷的红蓝光芒又是闪烁,令少年化身莫名的可怖,让胆敢目睹的活物揪心断肠。

可星火仍在,呼唤不停。在额头暴起青筋时,少年回身踏断元老的脖颈,更转向自己的家人,正欲俯身飞冲却颓然跪倒,怒而呐喊不甘。这不甘传遍大殿神宫,散入整座都城,让闻者耳如针扎。

已复原的林思行猛咳上前,见元老那再不能坚持的头颅翻滚到脚旁,看到无神的眼竟未翻白,似乎在注视看见他的自己。

“笑你娘…”

恢复清醒的林思行踢飞那颗还在笑的头,捡起晶石后启动存于体内的奇迹,在金芒的缠绕中消失于大殿上。

见这可怕的老人消失,年轻的母亲开始活动被音波震痛的身体,在姐姐的搀扶中蹒跚行至孩子身旁,将跪倒在血肉间的少年抱入怀中,感到平静的呼吸和有力的心跳,流着泪呼喊他。但少年只是在母亲的怀中沉睡,睡得很香,不论多亲切的呼唤亦不能苏醒,就这样沉眠到警卫赶来。是的,在屏障消失后,已尽快安抚慌乱人群的警卫与士兵已冲入大殿,确认在血泊里的头颅真切属于朝晟的元老。

“该死,完他妈蛋了…”

在前行者确认已无任何救回元老的可能后,监控那头的指挥者向上级请示进一步的行动,当然不是求助如何疏散群众,而是如何处理仍在酣睡的少年。当查看完先前的监控,他的长官忍住咒骂咽口唾沫,传达网里的指示:“送他去神盾的医院,务必小心,务必小心。”

之后的三个月是未曾变化的沉眠,直至方才睁开眼。

少年关闭名为视界的本源,不明白那些血浆和肉酱,更不明白为何要踏断老人的脖颈。不明白的事实在太多,而当人陷入这等迷惘,难免拿新的目标转移紧张。需要摆脱慌张的少年亦不例外:“为什么那个林…”

“他变了,像我一样,不过未曾变好。”

轻扣鼻尖的少年最难明白抽烟的他,更听不明白这毫无条理的话。

“休息吧,孩子。你仍在永安,你的家人亦在…他们会来见你。放轻松,千万记得略去我们的谈话,明白吗?有些事只会徒增烦恼,别让家人们挂念。休息吧,我们会再见面的。”

听懂这叮嘱的少年连连点头,目送老人走出病房,而后起身来到窗边,将不安望向淡黄的夕阳,期望早日重见母亲、重回家。

他的家在林海,而今林海的城市已被暮色笼罩,厚重的光晕弥漫在行人往来的街上。离开少年的老人走过这泛起黄光的块块砖石,叼着烟斗驻足在落日的西方,欣赏多年未见的城市迎来的夕阳。

上次拜访丽城还是送搭乘火车的朋友去往远方的那个早晨,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或许很久吧。看啊,如今的丽城见不到低矮的水泥砖房,都是粉刷漂亮的高楼大厦。在街上散步的人也多出不少,可惜都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但他们很惬意、他们不忙、他们也有空闲逛,生活比当年还轻松不少。变好了,是的,变好了,丽城的一切都在变好,正如朝晟的一切也在变好。

但老人还是记得过去的丽城,记得一片片低矮的水泥房并列于街道两旁,不大洁净的砖缝里总有洗不走的淤泥落灰,偶尔有三两座刷过漆的楼房掺在显旧的街区里,显得格外醒目。可如今的丽城已大不相同,幢幢高楼规整排布,铺着新砖的路面更宽阔整洁,行人匆匆却富有秩序,他们步伐所经过的地段再找不见旧日的简易民居,已是新的街与新的楼房。记得那些年的假日会随父母进城玩耍,追着娜姐和小林跑过消失的老街旧道,在遇见小摊时拿钱买几串糖画,抿着甜擦走汗水,坐在路旁看过往的车辆。假如生活如故,没有战争没有觉醒,那年抿着糖追赶光的孩子会成为怎样默默无闻的人?是留在绿松村耕种,还是真考上卫官巡视林海,跟着萨叔在森林里采果狩猎,闲暇间学学他的歌谣,唱些好听的曲调过完未曾幻想的时光?

那只是遥不可及的梦。

“以前的我…是怎样的人啊…”

老人走向城市外的森林,想起那年炸开血肉的火光,想起失落的迷茫,想起杀戮、想起本源的力量,想起那逆流的天谴,想起那些新兵,想起记忆里的面容,想起愚昧的疯狂,向远在他国的故友发出不会被听到的问候:“你还好吗?你呢?”

那时的林思行…不,是小林,小林是很聪明的孩子吧,和武一样聪明,只是有那么些骄傲、有那么些顽皮,所以他会憎恨、会仇视自己…会渴望本源的力量——不,是自己害了他,若没有本源没有觉醒没有生存,他会过得很好,他会无忧无虑地成长,他会结婚生子,他会牢记善良,他会记得曾有自己这位朋友,他会是另一番模样。

“以前…”来到绿松村的老人踩上树梢,看着穿行林间的公路,在更宽阔的混凝土间找到熟悉的轨迹,“也是这样啊…绿里的山水…你们可曾记得我…记得你们生养的孩子…”

娜姐,还有娜姐,她如今在何处?对,是在格威兰吧。小林去见过她,和她说过话,那是不会对自己说的话。她会原谅自己吗?原谅这改过自新的朋友?不知道,太久未见,或许她已忘了。是的,该忘了,连相貌都忘了,该彻底放下了。

“呼…”无秋背手立于消逝的夕阳,说着宽慰般的希望,“孩子,希望你别走我的老路,希望你会安好…”

语毕,老人打开网,要求将少年交给自己教导。与他接洽的人哪敢拒绝?当然是应承并通知长官,将这消息传遍议会军方,等待最终的决定。

决定吗?是的,朝昇的建立者、朝晟的元老祖仲良之死已成事实,而行刺元老的人却是某人的挚友、这世上最可怕的怪物的挚友。该怎么办?即使知道刺杀者只是位年迈的梁人,是名为林思行的前行者,是曾荣膺勋章的士兵,是双亲亡故于丽城守卫战的孤儿,是妻子已逝的鳏夫,是无儿女豢养的老汉…又能怎样?在某人给出决定前,没有人敢去动他,连去质问可能知晓他行踪的混血者也不敢…唯有等候这身为梁人却长驻异国的无秋先生给一个确定的答复、一个告诉他们行事方略的答复。

一切只因他无人可挡。

“你们在害怕?害怕我会包庇、会宽恕他?是啊,他是变节者又怎样?他是我的朋友、是我赵无秋的发小、是少数我挂念的人…你们应该装聋作哑,就当无事发生,毕竟无人知晓刺杀者的身份,随便安个陌生的名头,说是他人所为就好——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如此揣度?为什么你们犹豫不决?为什么你们恐惧我、担忧我?哦,你们或许听闻我的往事,在那些记录里目睹我的恶行,猜测我是一个多么自私而不可理喻的人…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大错特错。去吧,当我是不存在的死人,不用忧虑我的立场、更不用烦扰我的行动。这些年,自我洗心革面,祖仲良都不曾专注于我,你们又何须惧怕?

去,履行你们的职责,做你们当做的。林思行已铸成大错,是叛国者,更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变节者,你们无需纠结,执行清理叛徒的程序,该查查、该杀杀,当他与我无关就好。诚然,我也会追查他,我会找回他夺走的核心…你们需要的圣岩母版。放心吧,事情会在圣岩的库藏消耗殆尽前结束,继续给兵士派发圣岩,一如既往就好。”

老人已回到永安,面朝这无法继续屏蔽网的城市演讲。当他说尽该说的话,晚间的凉风悄然袭来,吹开红与黑的古城闪烁的金色光芒,恰如圣都的金火和晨曦的金沙,映衬数不清多少的行人走过匆忙。

天黑了,气凉了,来散步的闲人真不多了。

于是老人迎着萧瑟的初秋之风合上眼,告知他们最终的决定:

“杀。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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