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新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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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后视镜里的异象离开了天,车停在路边,夏帮林捻走鼻涕和眼泪,指了指后窗,止住他的哭声,用高大的身影呵护他走上马路,摸着他的肩,一起望无事发生的天际线,用网看见那本握在一只手里的黑血书,生出种错觉,仿佛他们是风暴卷过的荒漠上空一粒渺小的沙,只能随自然的意志飘扬,连落回地面都是奢望。
“走?”
“走。”
他们找到竹在的地方,见他踩跺凝固的血,不停翻那本书,手快得像撕扯,眼瞅着急切,甚至没留意到他们,嘴碎个不停:“怎回事?干什么不行?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唔…啊?小林?你来看我了?”
傻笑半天,竹也没听见回复。想不通的朋友反应,他悄悄问葛瑞昂,才知道刚刚的事给他们看到,险些怒火攻心,忍到冒汗,借网指责:“为什么给他们看?你们故意的吗?!”
说完,他把本源运作,圣灵那渣都不剩的小女儿重现了。她揉红了眼,慢慢张望,胆怯看着他们的面孔,抬起的黑色小皮靴只是落回原地,不知道这是梦还是现实。
朋友的眼光很陌生,刺得竹难受。这种难受该是不爽,或许是自己猜错了,他不是因为自己杀过小孩,是圣灵吗?还是那死倔的青年?
可林扯起女孩扔进了夏怀里,眼里多了份厌恶。竹慌了,想质问自己哪做错了,嘴又给粘住,不敢讲,便偷偷问葛瑞昂,知道他的队员们有伤亡,恍然大悟,就带他们来到停尸房,将两具尸体变回鲜活的人。
两位前行者撕破裹尸袋,掐了掐脸,再狠狠抽几巴掌,看到队长和抱着女孩的夏,随他们的视线寻到只在报告时见过的脸,给房间的冷气激得哆嗦,抿着嘴,不知是否该道谢。
林的眼底又添了笔异样的色彩,成了厌恶与冰冷的陌生。竹心里不好受,总归张了嘴:“小林,干嘛盯着我?我没惹你不高兴吧?”
“没什么,你人挺好。”拿网告诉其他人退下,林反锁了门,再回头时,手已在颤,真正的害怕了。
竹握紧拳,尽力按捺体内燃烧的血,不去反问,让声音平和:“是我过火了…下次我不会了,信我。”
“你是谁?”林深吸几口气,不再发抖。
“你说什么傻话?我是阿竹啊?我是你竹子哥,不,你老喊我笨蛋,其实我不…”
“你们会顺他,我可不会…”念着该在网里说的字,林一步步走近,眼向上瞟,对视他的无措,“知道吗?在我眼里、在他们眼里、在所有人眼里你只是疯子…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整天拿了根破玩意捅捅捅,宰了人舔血还他妈傻笑的疯狗!你根本是他妈的精神病!滚回朝晟治脑子吧!别给我在这撒泼!”
“他…你说什么?你怎么这样?我哪疯了?杀他们就算疯?他们不照样爱杀人?他们干得不比我过火?我教他们什么叫痛都不行?”
“是啊,他们是疯子啊,你也是。”
“行!我不学他们了!行吧?我不杀他们总行了吧?你去哪?”
不想再交谈了。
没看葛瑞昂的消息,林离开停尸房。感觉非常舒畅,哪怕挨罚也值了。照着暖阳,他才体会到寒意,蹭平手背扎直的汗毛,喊夏几人跟上,随便葛瑞昂在网里斥责。
葛瑞昂的斥责是有道理的,因为竹正捏着他的肩摇晃,问林的话有没有错。不用元老指点,他懂得如何回答:“你要懂得克制,倘若不能控制情绪,往后很难避免遭遇相似的事。”
“葛阿姨,你是说…他说的没错?不,你们怎么这样?你们怎么能怪我?我…我…我干得全都对!我在做好事!”
“你的本意没有错,但行为太过激。别失态,是真理的力量改变了你,这不全是你的错。你应该多放松,慢慢试着控制情绪,不要让愤怒支配你的心。”
葛瑞昂冷着脸宽慰,心底有种无奈,想笑的无奈。下一秒,他感到军袍湿漉漉的,低头看,见到竹趴在腿上哭。
“我…我错了…我错了也不能骂我啊…他怎么骂我…他不是开玩笑…他真的骂我…我都没有骂过他…”
哭声让葛瑞昂想起母亲去世的日子。那天是自己第一次哭,哭了很久,眼睛都肿痛。父亲安慰自己,说生命总归有结束,这是自然的规律,不必过度悲伤,但自己还是哭,哭到泪流尽、嗓子哑了才昏睡过去。那时自己已是青年,而他现在不过是孩子,孩子是最爱哭的,多哭哭就好了。
没有动作,葛瑞昂放着他哭。哭了会儿,竹坐到地上擦了眼泪,抽了两声鼻子,嘴张了又闭,半晌才说话:“葛阿姨,你的腿怎么是硬的?不像我妈…挤着好硬。”
“因为我是男性,不是你认知里的母亲。”
“谢谢…葛阿姨,谢谢…我走了。”
“真像带小孩啊,”打开网的葛瑞昂笑了,“元老,对你而言,是孩子容易控制,还是工具更好命令?”
“都不重要。看他如何恢复吧。”
“相信他会考虑轻重。起码他不愿叫朋友不愉悦,拘束负面的情绪对他只有好处。”
他们在沟通,竹在歇息,枕着茉亚的腿打盹:“嗯,像妈妈…谢谢,谢谢…”
“强者,你不用紧张。你知道替朋友着想,会担忧他们,在乎他们的看法。这说明你的心很正常,”茉亚拍着他的头轻声细语,像在念安眠曲,“去认识更多的朋友吧。用朋友束缚那些不好的念头,控制自己的躁动。”
“这样行吗?”
“理应可行。”
“那…那你跟我做朋友吧?”
“我们已经是了。”
“谢、谢谢…圣典怎么办?你要它吗?不要的话我给祖老头了。”
“朋友,留着圣典。一本圣典帮不到你的话,就去找第二本。”
“啊?还有?在哪啊?”
“还未到合适的日子。等那天来临,我会告诉你。”
“嗯,谢了…”
在圣都的巷道深处,他睡去了。附近的流浪儿们看着他们,好奇又无声。
林重回等候的火车,听着汽笛回复消息:“你们早知道他会阻止事态?”
“并非他阻止灾难,是没有灾难能阻止他。”
看着葛瑞昂的回答,林垂头大笑。是啊,没什么能阻止他。生命对立的死亡都反抗不了,随便他玩弄、践踏。
少年拉上卷帘关了台灯,盯着车厢震动的昏光,闪烁复杂:
和他相比,自己、人们、朝晟、世界、规则都渺小可笑。这…就是真理?这…就是接近真理的本源?这就是本源的真正力量?与这力量相比,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没用…什么都无意义了,什么都不美妙。爱和恨、记忆和未来、生和死、理性和情感都没有价值…没有存在的价值,更没有存在的必要。
他们很忙,人们都很忙。当然,不是忙着追杀和清剿帝国的余孽,而是安排特罗伦人的命运。今天,圣都的圣环殿会决定特罗伦人的未来。这里有瑟兰的参议长,他是老迈的金精,正看着邻座那打哆嗦的博萨大公,听见他沉重的心跳,说不出劝慰的话。他知道此行只是听朝晟和格威兰的安排,没什么好紧张的。
坐在他们对面的格威兰大使也苦不堪言。他知道朝晟疯狗的情报,明白那东西的可怕。若朝晟作无理要求,他只剩回绝的想法,没有回绝的胆气。
可惊喜总在意料以外。朝晟的使者入座,仅要求把圣都以南的土地划分为二,交给瑟兰和博萨管理,当然,朝晟的军队要享有行事便宜的自由。帝国北境则由格威兰管制,朝晟不会插手,只希望双方合作,通力追捕帝国的余孽。真理圣典不可能还给格威兰,但作为补偿,格威兰可以宣称圣灵死在朝晟前行者的手中,免得他们不好处理这麻烦。
谈判结束,附加条例来了。朝晟要求给一个人建立军事组织的特权,更提议各国以“班布先生”作为他的代称。代表们不能拒绝,因为班布先生就是竹。
他选中圣都北方的废弃兵工厂,看着铲车推平的焦土,哼得兴奋:
“盖!盖!盖啊盖!加把劲啊盖啊盖!挑砖搅沙太阳晒!红砖砌成小楼宅啊!加把劲啊盖啊盖!盖啊!盖!”
朝晟的士兵们则跟他至此,在荒废的城镇找到些衣不蔽体的难民。其中一些人人虽有梁人面孔,却没网的信号,更连话也讲不清,本以为拯救到同胞的士兵很失望,只分发了物资,随他们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铲车挖的大坑扎好钢筋,填了水泥,塑成堡垒般的大楼。废弃的城镇住进不少居民,渐渐车水马龙。大楼的天台上,竹双臂环抱,踩住护墙,欣赏和半年前截然不同的风景。
“很高兴吗?这样最好。”关切的女声很柔,是迦罗娜来了。
“娜姐娜姐!”竹忙摆手,招呼她过来,“小林来了吗?他半年不理我了,还没消气?”
她跳上护墙,俯瞰百米的楼,远望城镇,觉得很熟,有些像十年前丽城车站的风景:“他在搜查顽抗的特罗伦圣恩者。那工作很累,没时间回消息。”
“啊…有事做好很多,哎,她的话真对啊。对了,娜姐,你想生孩子吗?”
“啊?”
“我看了本书,上面说混血者的染色体是紊乱的,没有生育能力。我应该能用本源改变它们,帮你当妈妈呀。”
“阿竹,这大可不必。做最真实的自己就好。”
“行吧,但我怕以后没机会了。”
“没机会?”
“娜姐,你感觉不到?我弱了啊,我在变弱,很弱啊。”
“弱?越弱你就越正常?”
“祖老头是这么说的?也许吧,没准是越正常越弱。”
身为前行者,觉醒本源的迦罗娜理解不了超出想象的力量,只知道太强并不好。看,他如此的强,但代价是疯狂。倘使变弱能找回本性,就放任他弱了吧,弱成普通人也不打紧。如果到时候他们想找阿竹的麻烦,自己会全部兜着。
“想好你的楼房…不,基地的名字?”
“没有。”
“嗯,你是最强的前行者,不如叫这里前行之地吧。我想没人有异议。”
“好呀!好名字。娜姐,这房子建好后该干什么?”
“当然是住人…不,招募士兵。”
“啊?招募?招募本地人?”
“看你的需求。需要朝晟士兵的话,我会报告上级,调派些人手协助你。”
“协助?”
“当然。你总不会亲自训练新兵吧?那可不好玩。”
“好,娜姐,我听你的。”
“记得那支铁拳的新兵吗?我把他们调来陪你?”
“好啊。”
他们在闲聊,他们的朋友在厮杀。
林让夏把特罗伦的圣恩者扔进车厢,看了眼还在血泊里抖腿的死硬分子,一脚踩碎他的颅骨,默念:“第四十七。”
半年了,这是第四十七个给自己生擒的圣恩者,杀了的…记不清了。整整半年,自己都在战、都在杀,可本源没有回应,没一丝波澜起伏。
归营的路上,夏欢笑祝贺,让林的苦瓜脸舒展不少。
或许那日圣痕的突破…不,自己是朝晟最年轻的前行者,自己理应有傲气,要凭自身达到更强的傲气。但这些天自己傲够了,不论如何去杀、如何去战,还是什么都感觉不到,本源还是死水。算了,既然努力没用,寻找其他出路也不可耻。圣痕能借助外物变强,自己凭什么不行?
“圣恩投降了,老家伙。”不是恐吓,林的话很冷,透着真相的残酷。
钟表的秒针一顿一顿,没光的阁楼安静异常。他的语气让沐光者脊背冒汗,手不能自制地抽动。
“别想着负隅顽抗,我们对你足够客气。禁卫军的老东西在格威兰人手里只字不吐,但圣恩可痛快交代了,甚至把那本代表杀戮的真理圣典赠予格威兰。”
“啊?”沐光者从座椅射起,吼得面目赤红,“给格威兰人?愚蠢的叛徒!他不知道那破书落进伪帝的狗手里会出什么事情吗?”
“我骗你的,”看着他的歇斯底里瞬间消散,林笑了,“其实圣典在我们手里。”
听见这话,沐光者刚平静的心脏又狂跳,痉挛到剧痛。捂着胸口,抖出口袋里的药瓶,却给林夺去。
他扭开瓶盖,捏起老头需要的药,问得不紧不慢:“告诉我,什么是伪帝?圣都那些火炬的金芒又是什么?它们为何能给圣痕突破的力量?”
时间随钟表的滴答流逝,沐光者额头的汗珠凝聚,密如雨滴。陪同的军官提醒林该给他药了,若他死去,可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让他死,挖了他的大脑给刑讯专家,慢慢找他的记忆,不是更好?”
老头喘不上气了,可林还没救他的意思。他们都在等、等对方先松口。钟哐当巨响,沐光者蜷缩在地,眼白赤红,嘴唇发紫,呼吸断断续续,真无法坚持了。他看见逼近的死亡,更给那眼里的冷漠击垮:“圣…圣、堂秘、秘…”
将药片塞进他口中,林给他灌下温水,等他把话讲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