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老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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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生,你还缺粮不?”
李显忠是个刘錡那般的性子,与王夜叉简直是一个水一个火,所以王德常常叫他‘书生’。
等他们走得近了些,王德翻身下马来,李显忠立马便迎了上去:
“为何会缺粮?”
寿州虽然在不大的地方里塞了三万人,但这次北伐可以说是举国齐心,路上半点使绊子的都没有,各地州府效率之高,是李显忠生平第一次见到。
皇帝下的是死命令,谁人敢耽误了他报仇,那谁人的下场便与秦桧一般,这样的威压之下……
缺粮?
李显忠对于王德的这个问题非常的不解。
不过没等王德回答,他又问出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
“你不陪在陛下身边,怎的跑到了寿州来关心起我来了?”
“莫非是金人退去了,还是说官家已经带着你们突围了?”
骑了一天多的马,王德却丝毫不见倦怠,他一面拍着甲上的雪,一面说道:
“别提了,在他娘的颍州憋了好几个月,还以为金狗有波大的,谁知道,连打都不敢打,尽他娘的是在唬人。”
他说话东拉西扯,一会儿问李显忠生儿子没有,一会儿又问他晚上吃了什么。
不过就算是这样,李显忠还是硬生生的把那些碎片信息给拼了起来。
原来,皇帝带着大伙儿在颍州待着,这天气越来越冷,金人的后续人马却是一个也看不到。
他们一面只是围城,连靠近颍州城的动作都没有……皇帝还想着趁着这颍州的地利——那花费了几十万钱修筑的防御工事,让对面好好的享受享受。
如此一来,便只当他们是在等城中粮乏……等便等吧,好歹也算是拖住了这么多的人,等这年一过完,皇帝便想着吃掉这些人马,那时候,再直接进军开封。
可就在三日前,却出现了一丢丢的波折。
那日官家照常带着众人在城墙上开赌局,却听见说西面金军有了动作,大伙儿个个的闲出了鸟儿来,哪里受得了这般消息的挑拨,立马都红了脸,说着就要用金狗的人头来煮酒吃。
可是他们没能等到金国人的大军,而是等来了一队岳飞的人马……来人正是岳少保家的踏白军统制、董先。
谁人不知道岳家踏白军的名号,上次靠着这支部队,岳少保才硬生生的克下了那金人的拐子马,可说快那是快,等董先到了颍州城下,众人把他给迎了进来,却发现他只带了三百人!
三百人,便突破了金军的包围!
李显忠自幼在军中长大,不管是金国的铁浮屠还是西夏的铁鹞子,他都是见过的,如今听闻世间竟然还有如此部队……知道王夜叉是个不说大话的人,李显忠当时便有些咂舌了起来。
也是看到了这人脸上的错愕,王夜叉摸了摸他的脑袋:
“伱也别太惊讶了些,董先到了城里,官家便想要赏他,却被他给拒绝了,只说是他们只是想着闯一闯,却不想金人连刀子都没亮,直接便把他们给放进了城里来。”
“就好似……刻意的一般。”
李显忠低头思索了一阵,忽然有豁然大悟之感,王德笑道:
“你也想到了是不?”
“那金人不是在等粮乏,而是压根儿就没有想要与咱们一战!”
“就是这个理!”
王德喜他反应快,拍着巴掌道:
“这可把陛下给气坏了,他还想着自己作饵,钓些金人的大鱼来,却不想自个儿却成了咬钩的那个……哈哈哈。”
王夜叉笑得张狂,这笑里全是皇帝从他这里赢钱过去的喜悦和苦涩。
李显忠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你当着陛下的面,也是这么笑的?”
王德看着他:“不然老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董先说是他们与朝中断了三日的联络,原本天气就恶,路上耽搁一些倒是也正常。”
“但不但不见朝中的来人,连派到临安去,本该按时归军的部将也迟了三日未见……他们在汝州与金狗僵持,断不可有了什么闪失,又知道官家那里粮多,便想着先来支一些,到时候再来给补上。”
这话说得好像没问题,但李显忠仍是不解:
“三日?”
“你也觉得奇怪吧,嘿,他娘的,要不说那岳少保能成事呢,郦琼狗日的不服老子,就服他一人……官家问董先:‘三日而已,有这个必要吗?’”
“董先说:‘别的人是不知道,但岳少保治下的汉军,哪怕是差了一个时辰,那也说明是出了大事儿’。”
李显忠由衷叹服道:“其治军之严,确实是我等不及。”
虽说军情重如泰山,可只要是人,就难免会生出些意外来,只要有意外,那么有些误差那也是正常的。
岳鹏举只因为差了三日,便想到了日后的事儿,都说行军打仗容不得半分闪失,可真正能做到的,这天下又有几人呢?
“官家自然是把粮给了,又想着若真出了事儿,两淮肯定也是一样的,便遣人到各军去问,还有没有缺粮的,颍州这里都能够补上。”
“可是,那临安又会出了什么事儿,才耽误了消息呢?”
王德听了这个问题,探头探脑了一番,这才低声道:
“大伙儿也都在想,可是您猜陛下怎么说?”
“卖关子不是夜叉!你说快些。”
王夜叉嘿嘿一笑:“官家一面摇着骰子一面说,可能是有人谋反了吧。”
谋……反……
这两个字的含金量,最起码也是三族人的性命才能填得起来,皇帝既然做出了这般猜测,那定然是……有准备了?
他前两年才从北边回国来,与这位陛下的关系还没那么的深,可是李显忠再怎么不了解,这位也是大宋的皇帝啊!
哪个皇帝在听到有人谋反了之后,会是这么一个反应呢?
“我主有气吞宇宙之势,乃万古罕见之君。”
“莫要拽那些词儿,听着就烦!”王德瞪了他一眼,从堂堂的一军统制,变成了传令的兵,这王夜叉却半点不爽的感觉都没有。
相反的,他还很激动,恨不得能在路上遇见些不长眼的,好用人血来洗洗身子。
“既然你不缺粮,那我就往宿州去了……两位都使也当真是窝囊,一个郦琼就把他们给挡在了那里。”
他自然是有资格说这个话的,郦琼提举宿州,去年王德率军北上,这位连战都不战,只说是‘夜叉不可胜’,便直接扔下宿州跑了。
现在面对着赵密和杨沂中吃了瘪,他也好去看看,两人到底是败在了哪里。
说着,连口水也没喝,又翻身上马去,李显忠忙拉住了他,又唤着老王头过来:
“这位刚从临安而来,倒是可以问问他的话儿。”
“哦?”本来都骑在了马背上了,王德又跳了下来,看着这牵着头驴的老头儿,“你从临安来的?”
老王头见这人模样丑陋,心里面已经是怯了几分,此时只是支吾道:
“是,是的。”
王德一般不用脑子,可用起脑子来的时候,倒是颇有张太尉的风范。
有其将便有其兵这种话儿,在两人身上倒是极为贴合。
就像现在这般,王德只是稍微想了想,便一把抓住了老王头的领子,吓得老头儿眼泪都快飙出来了:
“元帅饶命,元帅饶命。”
“老东西,岳少保家的人都没个消息,你倒是先到了,怎的,你便比岳家军还要厉害?”
李显忠见不得他这么对一个老人家,连忙把他给劝了下来,将刚才老王头说的话都说给他听了,又道:
“夜叉勿要鲁莽,且先听人家怎么说。”
“嗯……”李显忠的面子还是要给的,王德像是要吃人一般,盯着老王头:
“你家女婿叫个甚么名字,跟的是谁?临安又出了什么事情,赶紧一并说来,若敢有半句假话儿……定叫你过不了今天!”
老王头怕归怕,但心里面咬死了不能给皇帝拖后腿……他也是当过兵的,当然知道那士气涣散起来,不过是眨眼的事情。
现今这个关头,不管是怎么说,也不能让这些贼配军知道了临安有人谋反的事儿,不然的话……苗刘兵变、淮西军变,才过去了几年!
他咬着牙道:“我家女婿便是我家女婿,跟的是皇帝陛下!”
“至于临安城……临安城可是好得很,大伙儿吃得好睡得好,都念着能早些回开封去!”
见他不肯说出名字,只说是在皇帝身边做事……王德和李显忠对视了一眼,那么便只能是皇城司的人了。
看这人的模样不像是作奸犯科之辈,王夜叉又动了下脑子:
“那颍州现在还被金人给围着,只凭你一人,是决计进不去的。”
“若是有心,便在这里等着,待老子回去的时候,帮你问问。”
这已经是帮了天大的忙了,老王头却只是摇了摇头,他捡起了地上牵驴的绳子:
“两位元帅好意,小老儿心领了,只是从临安出来,已经耽搁了许多时日,能早一天见着小老儿的女婿,便能早一天让他晓得他的处境,也就能做早一天的准备。”
说着,本来还想在城里头吃顿饭的老王头,索性也就断了这个念头,自顾自地朝着城外走去。
这老头儿倒是顽固得紧。
怎么说也是条人命,但又都说好言难劝想死的鬼,都有军务在身,现在确实是也帮不上什么大忙。
王德想了会儿,终于还是追了上去:
“老倌儿,别说我没提醒你,那金国杂种哪里来的人性?你这么去,十条性命也得丢在那里。”
老王头和他的驴一样倔,他从包袱里掏出了一块饼,掰了一半喂给他的驴,另一半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若是执意如此,你可得瞧好了位置,若是从颍水那里过,倒是可以绕开金人……但这个气候,你纵使到了颍州,人也得冻坏八分。”
一边说着,王德把自己的牌子丢给了他:
“这是我的牌子,入城之前拿出来,可免去你许多事端,别的,就只有你自求多福了。”
直到这个时候,老头儿才停了下来,朝着王夜叉磕了个头:
“多谢元帅,元帅还请留个姓名,等见着了我家女婿,也好让他好好儿的谢谢您。”
“不用啦!”
王德策马而回,对于他来说,这是他和这老头儿的最后一面了。
这天上的雪终于有了停下来的迹象,久违了多日的太阳也终于舍得露脸出来了。
撒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里,倒是把赶路的老王头和他的驴,勾勒成了一幅画儿。
颍水就挨着颍州,差不多出门百步就能直接下河了。
由于隔得太近,所以这东面的金人,倒是都围在了颍水的另一头。
如王德所说的那般,老王头想要只身一人去颍州,除了这条路之外,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老头儿也不是傻子,自己拿着地图看了好久,才一直北上而去,一路上的能见的人是越来越少,天气也是越来越寒。
所幸的是,他离颍州也越来越近了。
绍兴十一年腊月二十九,老王头站在颍水的上游,他站的这边,是金国人所扎的营寨,绵延过去了好几里;而另外一边,便是皇帝所在的颍州了。
他不敢隔得太近,害怕被金人给发现,只是在上游一里多点的地方,默默地站着。
他已经站了两个时辰了,包袱里买的饼全都喂了驴,虽然现在冬日当头,但那水里飘着的冰块,不断地提醒着这老头儿:
这里很凉。
“罢了罢了,都这么大的岁数了,早他娘的活够本了。”
他不断地劝着自己,最后终是一狠心,把驴身上的绳索给解了去:
“自个儿去找户人家混饭吃,你这畜生。”
一巴掌拍在了它的臀上,这驴却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仍是站在原地,不时回过头来看眼它身后的老头儿。
“畜生就是畜生,连道理也不明白。”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老头儿分明瞧见有一队金人朝着自己的方向走了过来,若是再不下河,就真的是没有机会了。
才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老王头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一身瘦骨瘦肉,若不是肩上几个伤口昭示着这老头儿年轻时候的经历,倒真是像只被扒了皮的兔子。
“辛次膺,干你娘!”
他大骂了一句,整个人便跳进了水里。
直到这个时候,他也不敢骂皇帝,辛次膺的名字,成为了他唯一宣泄的出口。
那铺天盖地的寒意袭来,老王头只觉得自己整个人的手脚都不听使唤,好像全都麻木了一般。
他只觉得冷极了,闷着头在水里漂了好一会儿,再抬头起来的时候……老头儿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对他来说漫长无比这段时间,只不过离岸边十几步的距离而已。
不过好消息是,他开始有些习惯了。
不动还好,一动的话,动哪里,哪里就疼。
他躺在了水面上,等水把自己给冲下去就好了……天灵盖传来的凉意,让老王头咬紧了已经发紫的嘴唇。
“咻~”
一支箭射在了他的边上,激起了一阵水花,他偏头看去,原来是岸上的金人发现了自己。
“干你们的娘!”
许多箭矢一齐没入了水中,老王头也顾不得刺痛了,他又潜了下去,整个人都没了影子。
前几日有人从西城入了颍州,看样子当是岳飞的人马。
后来又有人从东边出了城……纥石烈志宁今日便从南边到了东边,他其实可以不用来的。
这里全都是草原上的人,却也不是契丹人,兀良合惕部、速勒都思部、许慎部、弘吉剌部和乞颜部。
他们来自于不同的部落,都不是金人,虽然说是围而不攻,但志宁还是担心他们会出了什么岔子。
所以便来看了看,也是顺便给这些人打个气儿。
正好,看到了漂在河里的老王头,在众多人的眼前这么去颍州,虽说是在意料之外,但毫无疑问是不给他们这些草原部落面子。
大伙儿争先恐后地,想要在大金的将军面前表现一番。
见那人又潜入了河里,大伙儿皆是觉得可惜,不过去了便去了,一个人而已,之前已经不知道放走了多少的人出去,都没有关系。
可是唯独这次……
志宁吩咐道:“继续射,不要停,不能让他入城。”
这次确实是一个人,志宁也确实是不知道他去颍州的目的。
但在这个时候,天下皆知颍州被围,什么样的人才会来?
又知道这天气寒冷,又是什么,让他不惜冒着丢了性命的风险,也要去颍州?
前面已经放了许多人马出去,这人若是之前从城里出去的,便当知道自己这方都是围而不攻、避敌不战,他们只要超过百数,当是来去自由。
宋人,不是颍州出去的人,在这个时候一定要入城的人。
不管是什么,志宁只知道一件事儿,不能让他入了城去。
众人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为难一个看起来必死的人……这么冷的天,从河里出来,不死才怪了。
但是都听他的命令,把箭矢全都射在了河里。
噼里啪啦的落水声,早都惊动了这城门上的守卫,岳云得知了消息,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还以为是有所行动了,却只看到对面不停的朝着水里射箭。
“这是……”
旁边的守卫接话道:“适才好似有人从上游入了水吗,他们应该都是在找那人。”
志宁能想明白的,岳云同样能想明白。
这个时候,这人执意要来颍州,不管他是谁,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就算没有,对面想杀的,那一定就是自己这边想要他活的。
他一面嘱咐道:“先看看,让重甲军等着,若是那人冒了头出来,立马就去把他给带进来!”
虽然年轻,但心思却是细腻,又吩咐道:
“叫大夫准备着,干衣棉被暖盆,全都备好了……再去禀告官家一声。”
几人都得了令去,岳云独自在城门上,看着面前缓缓流动着的颍水。
另外一头,那兵士却也不知道皇帝在哪,只是先去了颍州衙门,遇到了种雷和张太尉,他把这话儿与两人说了,也许是这里的日子实在是太乏味了些,对面像是木头,也没个行动。
现在终于有了点儿动静,张太尉也是兴奋得很,又看着种雷……你皇城司的人一直陪在官家身边,那禀告皇帝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可是陛下……种雷掐着指头算了算,单数是在西街李寡妇家磨豆腐,双数的话,应该是在东街万二娘子家学织布了。
心中有了计较,他赶紧率人去了东街,果不其然,在那家门口看到了皇城司的人。
他们都穿着便装,种风朝着几人示意了一下,便上前扣门道:
“员外,有事儿了!”
屋子里,刘邦正在与万家娘子研究鸳鸯和喜鹊在布上呈现出来的不同表达方式,现在正到了关键的时候,万家娘子眼神有些迷茫:
“刘老幺,你家里人来唤你来了。”
“没事儿没事儿。”
刘邦学着织了好多天的布,眼见就要得手了,怎么可能让人家坏了自己的好事。
他把已经坐起来的万娘子又给按了下去,正想着继续,种雷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员外!真真的有事儿!”
“刘老幺,要不你还是去看看吧。”
万娘子一把把他给推了开来,寒冬腊月的,两人身上却都是发烫。
刘邦朝她脸上印了一下:“那你便等着我,我晚些再来。”
见她点了点头,这位皇帝陛下这才整了整衣衫,大步朝着外面走去。
一拉开门,他便没好气的看着种风:
“你小子最好是真的有事!”
种雷看见皇帝脸上印着的嘴巴印子,想提醒下他,又见他非常不快,便先把那边城头发生的事儿说了出来。
“嗯?”
刘邦想了想,翻上了种雷的马背上,连个招呼都没打,便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等他到的时候,却发现不止是岳云,张俊刘錡韩常郭药师,还有王家的两个小子,已经全都到了。
“怎么都来了?”
“无事嘛,过来看看。”
“人呢?”
“刚才才冒了个头出来,现在又潜了下去。”
这么冷的天,这人是想要干嘛?
他看着那颍水河面,现在已经密密麻麻的布满了箭矢,不过好在的是,那河水现在还没见着红色。
也就是说,那人还没有受伤。
不一会儿,见那河水的中央,一个人头冒了出来,刘邦还没来得及看仔细,那人又被金人的弓箭给赶了回去。
好似有些眼熟?
差不多已经快到了颍州城的门口了,那个脑袋又冒了出来,还擦了擦脸上的水。
这下子,刘邦算是看了个清楚。
老王头!
他怎的来了!
“岳云王琪王顺!”
三人本来只是抱着的看热闹的心态,忽然被皇帝给点到了名字,赶紧站身了出来。
“带兵出城……河里头那人,不许有半点的闪失。”
见官家好似认得这位,三个小将一人点了一百人,连忙赶了出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