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纠缠在旋涡中的光与暗》(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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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是那商标纸上的佳丽,那出自寡廉鲜耻的时代而遭到损害的产物,那穿着高帮皮鞋的脚,那捏着响板的手指,能使我这样的人心满意足。」
“主教。”
“嗯。”枢机主教抬起头,看到的是米迦勒消瘦而冷漠的脸庞。
面对他一言不发的询问,枢机主教似乎早有准备:“大天使长是被天主尊王神陛下带走的,除去离开时间,他们去干什么,又是什么时候回来,凭我一介小小的枢机主教又何以得知呢。”
“教皇陛下什么时候有空?”
枢机主教实在佩服他的毅力:“不都说过了吗,陛下最近在迎接新的一批天使。眼下正值关键时期,不便走动。”
“还是在圣母祭台?”
“是。”
想在眼前的这个少年如今已是堂堂大天使,枢机主教也懒得再说他什么。
“多谢。”
“不……嗯?”
“还有别的事吗?”
“没事,去吧,想来陛下应该也很期待你能前往见证。”
“嗯。”说罢米迦勒便转身离开了。
这么多年下来,枢机主教对米迦勒最初的偏见,也早就在他那无形魄力的说服下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终于明白,当初格里高利为什么会说他『与神相似』。
当然,即便没有这种领悟,多年的相处下来,枢机主教也早就将包括米迦勒在内,十一位最初的天使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尽管如今他们,都已俨然成长为威名远扬的大天使,地位也远在他这位『父亲』之上。
这当然不是嫉妒。相反,正因为这种『父亲』般的情结,他才不禁自作多情地为米迦勒的未来忧心:
『与神相似』,看似是一个很高的评价,可这恰恰也揭示了他骨子无法抹去的冷淡而寡情,傲慢而偏执。
所以……陛下,这当真是件好事吗?
###「海员们刚把信天翁放到甲板上,这笨拙而局促的青空之王,就可悲地垂下宽大洁白的翅膀,好像在自己身旁拖着双桨。这长着翅膀的旅行家多么软弱呆滞!不久以前还那么矫健,眼下却多么丑陋而可笑!」
“来了?”
米迦勒刚推开『圣临堂』的大门,便听到来自教堂尽头处温柔的询问声。
“您早就知道我会来?”
他缓缓走向圣母祭台,最后停在了格里高利身后。
格里高利一边翻看着手中的东西一边轻笑:“我以为你昨天就会来的,没想到即便分开多日,你们之间的默契也是分毫不减呐。”
“您是说……”
格里高利摆摆手,示意米迦勒过分期待,也不要询问不该问事情。只是作为宽慰,他又递出了手中的几张信纸:
“这是他今日寄回天国的信。”
眼看米迦勒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格里高利也只好作罢:“不看也好,不过是些四处游历的见闻而已。你迟早也会亲眼目睹,提前给你看也只会扰了今后的兴致。”
“但是他在信中提到的某一点,倒是令我颇为在意,不知你是否愿意赏脸与我探讨一二?”
“陛下说笑了……”
没有在意米迦勒的窘迫,格里高利自顾自地在几页纸信间来回翻找,终于满意地抽出其中某张:
“就是这里。他在游历时见到了一种有趣的海鸟——『远远看去倒不觉得新奇,但靠近仔细观察后却发现,那位于身体后侧的双腿着实短得可怜,甚至由于数百代都忙碌于青空的奔波,后趾也早已缺少或退化。这意味着,他们已经永远失去了在大地上伫立的能力,无论情愿与否,都只能乐此不疲地在天空中翱翔——实在是一种充满悲情又十足可笑的美丽。』”
“一直翱翔于天际吗……”
“是的,他还专门为这种奇异的海鸟起了个名字——『鉴于他们对天空无由来的、单一却又执着的信仰,我想将它们命名为「信天翁」,不知道您以为如何。如果可以的话,也请顺带替我问问米迦与拜蒙对此的看法』。”
格里高利笑了:“我倒觉得很有意思,『信天之翁』,形象而不失深刻。”言罢他又转过头,全神贯注地盯向着米迦勒的影子,“你觉得呢,米迦?”
“嗯……我也觉得,是个好名字。”
“还有呢?”
“还有?”
“对于这个海鸟,你有何感想?”格里高利又进一步补充道,“对于这种,因始终眷恋着天空,直至最后被天空囚禁的海鸟,你对它们本身,可有什么看法?”
迎接自己的虽然是米迦勒良久的沉默,但格里高利知道,他一定会回答的。
日光不紧不慢地流动,影子便在地面上焦急地催促着米迦勒作答。但他的神情始终淡然自若,在思索、对比、总结,并完成对语句的整理与修饰后,米迦勒在缓缓开口道:
“站在它们的角度来看,大地是敌人,是与它们信仰之物对立的存在,是它们必须摆脱和逃离的魔抓。绝望是信仰的前提。它们或许是为来自大地的各种灾害所伤,才坚定地选择信仰犹如净土般的苍穹。单从这一点来看,它们不失为虔诚的信徒。”
“然后呢?”
对于米迦勒会率先表达出这样的见解,格里高利倒并没有很意外。
“可站在我们的角度来看,大地与天空——整个自然,并不是任何生物的敌人。仅仅是因为频发的地震与不息的海啸便笃定大地与海洋是自己的加害者,是需要畏惧乃至敌视的对象,进而选择永远地拥抱天空。显而易见,信天翁悲剧的根源所在,便是它们的愚钝与短见。
“不可否认的是,作为信徒,它们仍称得上虔诚。只是它们所信奉的,是一个源自偏见的、愚昧不已的信仰。也正是因为信仰的拙劣,信天翁虔诚的行为才会显得如此荒谬不堪。偏见的代价早已深入灵魂与骨髓,以至于哪怕今时今日,它们已经认识到了大地、海洋与天空的真面目,留给它们的,也只剩下被天空囚禁这一条死路。”
格里高利松了一口气:“所以你认为,哪怕是虔诚至极的教徒,如果他所信仰的宗旨是错误的,那么,他的所作所为也不可避免地陷入错误的泥潭?”
“嗯……或许也不尽如此。”
“此话怎讲?”
“以单纯的『对或错』来衡量信仰,未免过于偏激而自大。凡是信仰,都是以逃避灾祸与苦难为初衷的产物。既是如此,又怎么会有对错之分呢?于是,但凡是真诚祈祷、满心虔诚的教徒,便都有其可敬之处。
“当然,信仰之物,虽无对错之分,却有进步与落后之别。比如那些信天翁,它们的眼界就太过狭小,辨认事物本质的能力也过于弱小,这才致使它们的信仰变得落后。某种信仰,一旦长久地停留于落后的境地,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可怕后果。没有任何后悔的余地,如今它们永远地失去了大地与海洋,谁又能料到今后命运还会给予它们怎样的恶果呢?”
此言在理,于是格里高利又追问道:“那进步与落后之间的关系,你又以为应当如何处置?”
“手握进步信仰的教徒,自然就有义务去拯救那些受难于落后信仰的愚民。如果当年有人能将自然的真面目揭露给信天翁看,为它们武装一个能够完全认识世界的信仰,这些可怜的海鸟断然不会堕落到如今的地步。”
米迦勒的语气坚定又充满豪情,像是一位踌躇满志的救世主。
“那要是……它们不愿改变呢?”教皇的声音颤抖,似乎在害怕某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不过大概是情绪高涨的缘故,米迦勒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的变化:“那,它们就成为所谓『异教徒』了。不论是被抛弃还是如何,都是它们咎由自取的结果。无需顾及,无需同情,无需在乎。”
这一次又轮到格里高利沉默了,意识到言语激进的米迦勒却不再肯定,格里高利是否还会继续这个话题。
亦是沉默良久,格里高利才语重心长地说道:“你的见解,很独到,很真实,也很坦然。我唯独要告诫你的是,始终保持着明辨是非的能力,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刚才的信念并非你一时兴起的侃侃而谈,那么米迦勒,你就必须得做好面对一切阻拦与挑战的准备。”
“是,多谢陛下施教。”
“呵呵,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束,”格里高利如释重负地笑了笑,又挥手招呼他上前,“来吧,跟着我一同见证新一轮的天使的诞生。”
米迦勒也并未再多礼,走到格里高利身边后,就安静地注视着圣母祭台的变化。
在米迦勒第一次听说『信天翁』的夜晚,第二圣天国迎接了第二轮天使的降临。
教皇将第二轮中第一位诞生的准天使的命名权交给了米迦勒——那是一个与他一样外貌奇特,与其他兄弟姐妹格格不入的孩子。他长着雪白的头发,以及奇怪却又动人十足的红蓝异瞳。
在教皇的建议下,大天使米迦勒顺带也承担起了教育抚养这个小家伙的义务。
另,米迦勒为他取名『米达伦』,意为——『最靠近王座者』。
###「一个海员把烟斗伸向它的嘴逗弄不已,另一个脚步蹒跚地模仿这曾经翱翔而如今落难的鸟!诗人正与这叱咤风云的英雄相似:可以完全不把弓箭手放在眼里,拼命迎向暴风雨的挑战;但若放逐到地面,落在一片嘲骂声里,巨硕的垂翼反倒阻碍自己勇往直前。」
自路西法随『天主尊神』阿伯霍斯离开迦南星,已是第十三个天星年。
数道七彩的圣光柱自天幕落下,降临在这颗新生的星球上。每一道光柱降下之处,都或多或少有天神等待。
第二圣天国的统治区域内,也有一道这样的光柱。
教皇格里高利带领着十位大天使以及数十位天使,正静静等候着路西法的凯旋。
他们并不清楚,天主尊神带走包括大天使长在内的,那十七位实力与地位都超乎寻常的初始神明,在这离去的十三年间,究竟是去执行了怎样惊天动地的计划。甚至可以说,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即便知道到恶劣的真相,也不会影响到他们此时迎接路西法的心情。
尽管在神明漫长的一生看来,十三年的分离不过弹指一挥间。但真正在亲身经历这十三年的过程中,感觉也是相当漫长。——尤其是与自己所看重的『亲人』分离。
这便是第二圣天国与其他两国最大的不同:他们虽不能像第一君天国那样站在权力的顶峰,因某个绝对的权威而紧闭团结;但也绝不会像第三神天国那样沦落为一盘散沙。诸天使之间的关系,并无权力的约束。而是以某种确实存在的、看不见的东西作为保障。
归来的游子,并非只是大天使长。而是某人的儿子,某人的教子,某群人的兄长,以及一群羽翼还未丰满的小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叔叔。
当光柱消散,一个消瘦但挺拔的身姿出现在面前时,在场所有天使皆不顾礼节地欢呼起来。格里高利也并未阻止他们。默许的欢颜,同时也是为了不让他们注意到自己眼角的泪珠。
旁人只能看到他多么伟岸,多么强大,多么英姿飒爽。却唯有自己才能出他寄回的信中,了解到那难以言说的艰辛。
不过好在,他还是平安回来了。
“米迦?”
路西法仍然像从前那样笑着呼唤着米迦勒——在场唯一没有大声喧闹欢呼的天使。
被他叫唤了姓名,几乎所有天使都看向了米迦勒。而被呼唤与期待的后者却只是低着头,并没有回应什么。
“教父,大天使长在叫你诶。”米达伦拉着米迦勒的衣角嘟囔道。
“小米达伦,这个时候就不要再多嘴了哦。”拜蒙一边按住米达伦的头一边轻声对米迦勒说道,“上去吧,我跟你一起。”
“嗯。”
旧雨相逢的三位初代长天使的紧紧相拥,整个第二圣天国都为此欣喜。——团聚与重逢,友爱与欢闹,是这个伪装成『国』的『家』最期待的事情。
……
夜幕降临,欢声也都如寥寥烟云般散去。只剩下一颗不高不矮的树上,正散漫地坐着三个微醺的青年。
“我听说,边界已经有局部战争爆发了。”拜蒙装作漫不经心地向路西法问道:“是真的吗,大哥?”
“是,天主说,我们此行就是为了能早日结束这场战争,但是……”
“但是?”
“算了,我虽不理解,但他也自有打算。”
“一旦全面开战,君天国势必会让圣天国也派兵参战吧?”
“这是自然。”
路西法偷偷看了一眼米迦勒,他的情绪似乎没有什么波动。
“君天国最近应该不会再有新的征召令,我就抓紧时间陪陪你们吧。”
米迦勒心中是说不出滋味的喜悦和沉闷,默默地点头答应。拜蒙则一直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