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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一朵人见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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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姐,是我自幼至今一直最爱好、最亲密、最崇拜的闺蜜,在村子里、学校里、单位里,我有那么多好姐妹,好同学,好朋友,好同志,论关系亲密、感情深厚,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

小时候在农村,我们两家同庄而居,且是近邻,一条屋脊连着两家的房子,中间共用一个屋山。两家院子只隔一堵墙,这边说话,那边能听得见。院门一律向南,门前各有一棵大柳树,树干粗大,枝叶茂盛,彼此交叉连接,阴凉搭着阴凉。夏日天热,两家乘凉、吃饭总在一起。要是哪家有了新鲜饭菜,总要分一些给对方尝尝。我们两个更是每天一睁眼就到一处,或玩耍,或说笑,或干活,总粘在一起。冬天更亲近,她家人多,被子紧张,她就干脆住在我家。两个人睡一个草铺,一个被筒,头并着头,脸对着脸,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每天夜里,姊妹两个唧唧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家里家外,村庄田野,高山河流,男孩女孩,说个没完没了,大人吆喝几次才能入睡。

芸姐性格热情、活泼,最喜欢唱歌跳舞,无论在家在外,走路干活,山歌小调总不离口;有时她高兴起来,还一边唱一边做动作,引得许多人赶来看热闹,大家都说她是个演戏的好材料。大队组织文艺宣传队,正月闹花灯,总少不了她。有一年春节赶上她生病,不能参加演出,村里花灯就不那么受欢迎;元宵节她病愈参加了,竟赢得满场彩,演出结束,观众硬是不肯散场,非要她再加演一个节目,芸姐没办法,只好又唱了一段陕北民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几次谢幕才罢。

芸姐还是劳动能手,干起活来心灵手巧,又不怕苦,不怕累。从小我们一起割草、拾柴,她总比我干得快,干得多,惹得老妈总骂我贪玩。她怕我受委屈,回家被责备,每次总分一些柴草给我;我怕挨骂,又见她家不缺柴草,也就不客气地欣然收下。她不仅干活快,而且活干得精致,出彩!同样的布,她做的衣服合身,合体,好看;同样的田地,她种出的庄稼苗齐,苗壮,高产。所以人人都夸她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姑娘,将来一定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

我崇拜芸姐,还因为她是我们那一带远近闻名的大美女。她十五六岁就长成一副好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别提多俊秀、标致!瓜子脸白里透红,像出浴初绽的莲花;杏子眼水灵灵、亮晶晶的,像两潭深不可测的秋水,眼睫毛又黑又长,一眨一眨的,眼珠子像两颗闪光发亮的黑珍珠,滴溜溜地不停转动,像会说话;一点樱唇小口小小巧巧,玲玲珑珑,不涂口红也显得鲜红莹润;说起话来莺啭凤鸣,就像唱歌;唱起歌来,声音响亮,口齿清晰,珠圆玉润,又像说话,抑扬顿挫,明明白白。总之两个好字:好看,好听。

芸姐只有一个缺点——不识字。小时候,她家兄弟姊妹多,家庭困难,父母没给她读书。否则,真是鸟中凤凰,人中西施,才貌双全!

即便如此,芸姐还是人见人爱。十五六岁就不断有人登门说媒。大队书记的儿子,小学校长的儿子,医院院长的儿子,就连公社社长的儿子也托人来向她求婚。可是几次相亲后,芸姐一个也没看中,一家也没有答应。开始,她父母也没甚在意,以为女儿还小,又心灵手巧,长得聪明伶俐,娇艳如花,又会唱歌演戏,才貌双全;家有金公主,还怕招不到驸马爷?眼看二十岁了,芸姐还是一个不同意,一家不答应。父母亲就着急了,骂她不知高低,不识好歹,再三再四地劝她,催她:

“芸儿,不错了!别不识好歹。在咱这小地方,这几个可都是有头有脸的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要人有人,要家有家,有权有势的,红火得很!嫁过去亏不了你!你还挑拣什么样的?真把自己当成金凤凰了?别不知天高地厚,这山望着那山高,说到底,你还只是个农民,一不工作,二不拿钱,三又不识字;光靠唱唱跳跳的,没用!那些都是玩意仗,既不当饭吃,也不当衣穿。千万别撑过了头,小心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芸姐听了父母亲的话伤心地哭了,眼泪一滴滴、一串串地流下来,哭得又悲又痛。她哭着反问爹妈:

“我怎么不识字的?还不是你们重男轻女,只给三个弟弟念书,硬留我在家里干活弄成的?现在,你们竟把这当作我的缺点错误来看,还好意思说出口!知道不?我心里冤屈死了!后悔死了!总之,我的婚事不要你们管!新社会,新国家,儿女婚姻自当家;这是国家的政策,婚姻法规定的,我懂!你们别劝我,我的婚姻,我自有主意。”

芸姐虽然不识字,不能读书看报,但她经常在大队文艺宣传队登台唱歌演戏,宣传党的方针政策,时事新闻,地方上的好人好事,批判重男轻女、封建迷信、包办婚姻、轻视教育的思想,所以这些道理她都懂得,而且印象深刻,常唱常新,烂熟于心。也正因为她懂得国家的方针政策,知道读书上学有文化的好处,她才更觉得自己委屈,后悔,也就更加埋怨父母亲重男轻女,不让她读书,误她前程的做法。

芸姐还常常拿我做例子,和她作对比,说给她父母亲听。她说我自幼读书有了文化,现在到县城工作了,找的对象也是县城的有文化的干部;而她从小干什么都比我强,就因为她不识字,没文化,现在却只能呆在农村里干农活,介绍的对象也都是识字少、文化低的农村人,即使家庭好,父母当官,儿子却不成才,不成器。她不服气,不认命,一定要自己找一个有文化、有知识才能的如意郎君。爹妈见女儿心情不好,有怨气,提起这事她就埋怨他们,动火、发脾气,又说得有理有据,合情合法,也不便再说什么;况且确实是他们重男轻女、耽误了女儿读书成才,内心未免有些愧疚,因此对她的婚姻大事也不便强当家、硬做主。芸姐的婚姻就这么一直拖着。

芸姐也经常把这些埋怨对我说,表示羡慕我,自己很委屈。其实在农村,像芸姐这样家庭困难、父母重男轻女、女孩不识字的有的是,并非她一个。因此我也常常劝她:

“你也不能太责怪你爹妈,你也是他们亲生的,又不是拾来、抱来的;你妈怀胎十月生下你,然后一口水一口饭、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抚养长大,容易吗?他们不给你读书,一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作怪,另外,当时你们家庭也确实困难,冬天缺被子,到了春天,饭都吃不饱。你如果不在家劳动,你三个弟弟就不能念书,还不是一样?你也不要太自私了:只想自己没有读书,不想父母亲持家的艰苦。”

芸姐听了我的话,不说有理,也不说无理,沉默了一会又笑了,然后叹息道:“谁都不怪,只怪我生前没有做调查研究,投错了胎,要是事前打听清楚了,生在你家该有多好!看你,从小到大,吃的比我好,穿的也比我好,干活比我少,还读书上学到高中毕业。我呢,吃的比你差,穿的比你孬,一天书房门没进过,只有劳动比你多,生活比你苦,干活比你累;我真羡慕你!我们两家住得这么近,为什么偏偏是你投胎到你家,而不是我?要是我该有多好!也能得到读书上学,现在到县城工作,找个有文化当干部的好女婿!”

我笑了,说:“哪叫你出生时不长眼呢?你羡慕我,我还羡慕你呢!看你长得多漂亮!面似桃花,目如秋水,腰似杨柳,声似鸣凤,要身材有身材,要脸面有脸面,要声音有声音,能歌善舞,广受赞扬,人见人爱。这难道不是你爹妈的功劳?我要有你这副身材、脸面、声音,就当大明星去了!谁还当这个小职员,每天上班下班的,麻烦死了!”

芸姐以为我故意装腔作秀,批评我说:“知足吧你!有班上,有工资拿,每天坐在办公室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还不满足?我要是有班上、有工资拿,睡着都笑醒了!我白长了这副好胎子,好嗓子,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待在农村里下田干粗活?好看有什么用?光招苍蝇,蚊子,引不来白鸽子、金丝鸟;当干部的,有文化的,一个也看不上我;上门说媒的倒不少,说来说去,尽是些土包子,没文化的,除了夸富,就是吹牛,依仗家庭老子。哪能比得上你,对象是大学生,还是县团委的干部,见多识广,文质彬彬,前途无量!”

我摇头,解释说:“什么前途无量!别看他在团县委上班,其实,只不过是个股级干部,办事员一个,工资也不比我多拿多少,没什么了不起。我听说,人家给你介绍的那几个对象也不错,虽然他本人不是干部,可是,他爹妈都是干部,有实权,他还不是一样跟着沾光!他沾光,你就能沾光,还不是一样过好日子、享清福?”

“算了吧!嫁那种人渣,除了惹麻烦,丢人现眼,叫人家看笑话,还不如嫁个平头老百姓,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过日子,不闹笑话,不惹麻烦的好。”芸姐对那些不成才不成器的干部子弟不屑一谈。

“你要找个老老实实的平头百姓?这好办,不出咱们生产队就能找到好几个,任你挑选。保证他们一个个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干活本分,为人忠厚,身体健康,力大如牛;除了没文化,不是干部,别的,几乎找不出什么缺点。你看中了哪个了?我去给你当媒人,保证一说一个准!”我打趣她。

“谁看中,谁就自己留着吧。眼下,我还不想这么便宜就把自己嫁了。我自己不识字,再找个不识字的,以后再生一窝子小文盲,那就真的土到土地爷家里去了,几辈子也翻不了身!再怎么说,我也要找个识字有文化的,现在可以给我当老师,教我读书识字,以后可以辅导孩子上学读书学文化,将来也好有个走出农门的出头之日。”芸姐终于说出自己的择偶标准。

“这也不难。听说,给你介绍的那几个,都是初中毕业生。虽然文凭不算高,在农村,他们也算是有文化的了。况且,家境又好,有靠山,遇到机会就能当干部。我看,已经不错了!”

“就那几个?也算有文化的?将来也能当干部?你是怎么看的?别的你不知道,咱大队王书记的儿子石头,你不会不知道吧?光小学就读了九年!老师还要给他留级,王书记去求老师,说不能再留了,再留级儿子就能结婚了。老师说,他那个成绩也考不上初中呀,小学毕业证现在也算不上文凭了。王书记说他来想办法,结果找了个初中毕业生替考才算考取了。进了初中根本跟不上班,初二没念完就下来了。王书记几次请客送礼给老师校长,好不容易才弄了个初中毕业证。说他是初中毕业生,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李社长儿子,你怎么也没有同意?他的毕业证该不是请客送礼弄来的吧?”

“你别提他,那是个痞子,到处打架惹事,谁敢要他?他的毕业证怎么弄来的,我不知道,反正文化也不高,听他说话就能知道:他说‘拨乱反正’是‘拔乱反正’。哪有这么说的?我不识字也知道。还有,相亲那天,一见面他就不正经,对我动手动脚的,吓得我赶快躲开,跑去找媒人。”

“真的?这家伙倒是个情种!那一定是他看你长得漂亮,太爱你了,一时动心,情不自禁。”我开玩笑。

“他什么爱不爱、情不情的?听说他在街上看见长得好看些的女孩子就追着人家看,还说些不三不四的下流话,整个一个混街狗!后来媒人看我一定不同意了,才偷偷告诉我实情,说他在初中就是出了名的打架大王,被学校开除的。现在,一不上学,二不工作,每天在街上散混,打着他老子的名义到处招摇撞骗,骗吃骗喝,打架斗殴;因为打群架,几次被派出所拘留,派出所长看李社长面子才没送上去。街上人都说,像他这种人迟早要出大事,到时候,怕是李社长也保不了他,进去是早晚的事。”

“怎么会是这种人?这就怪李社长了,该给他儿子找个工作,不能任他在社会上鬼混,这么混长了还有个好?不进去才怪!”我认真地说。

“听说李社长也给他找工作了,还不止一次呢。当过市场管理员,他乱罚款、胡要钱,群众反映到工商所,不久就被开除了。后来又到学校当保安,他坐不住,随便跑,又被解雇了。开除,解雇,他都无所谓,还说那点工资还不够他请朋友吃顿饭喝酒的呢,没的受人管制,不能自由自在。你说这种人我敢要吗?迟早还不要跟着他一起倒霉!”

“这种人确实不能要。还有几个呢,院长的儿子,校长的儿子,难道都是这样?”

“别叫我说起来伤心了,反正我一个没有看中。”芸姐连连摆手。

“是不是你眼光太高了?咱们一个乡,好几万人,光青年小伙子就有上万个,万里挑一,也该有一两个好的吧?难道一个合你心意的都没有?是不是你眼睛只往上看,眼光太高了——目中无人?”

我看着芸姐连连追问。她笑了,又无奈地摇摇头,说:“哪能呢?咱自己也是文盲,没文化。就想找个有真才实学的、有情有义的。”

我说:“这样吧,芸姐,赶明,你在镇上搭个大彩楼,趁着年关庙会,南来北往的什么人都有,自然也不乏真才实学的。你来个抛绣球招亲,在来往人群中,看好了,看准了,就赶快抛绣球,一定能选得个如意郎君!”

“那才不能,万一绣球要是被痞子人渣下三烂捡了去,我不就更惨了!”

“那要是被白马王子接着,你不就乐死、笑死了?”

“去你的!尽拿我开玩笑。”

姊妹俩抱在一起,笑成一团。

其实,芸姐心中自有她的择偶标准和追求目标,只是时机未到,不便明说。她还在等待时机,等待意中人的出现。

柳树林村的人们评论芸姐说:

天生丽质好容颜,粉面桃花貌若仙。演戏唱歌姿态美,耕耘家务技能先。

富家公子求通信,贫贱书生叹少缘。浴水芙蓉志高洁,出污不染自鲜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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