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日子没法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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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弃有点恼羞成怒,明明只是一种生理现象,却弄得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似的。
他在这里强自控制,半夏却不理他,自顾自的从房顶上飘落下来,坐在屋子里那张唯一的桌子上,蜷起一条腿,开始仔细的修整她的趾甲。
什么铁粉水钻小珍珠,磁铁钻头勾线笔,通通往趾甲上招呼,那不是大自然打翻了调色板,而是调色板要干翻大自然。
就半夏这个脚趾甲,莫奈看了会头晕,梵高看了想割掉另外一个耳朵。
等到她的脚趾变成了好像被石头砸过的渐变青紫色。方弃好像想起了什么,从病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扎了彩带的盒子,伸手向半夏抛了过去。
盒子到了半夏的面前,正在专注于美甲工作的半夏抬了一下头,那个盒子就突然停了下来,悬浮在她的面前。
半夏不屑的看着上面的Logo,轻轻一屈指,将盒子弹回到方弃怀里,然后继续埋头于她的趾甲霓虹灯大业。
“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帮你挑的”方弃更加恼怒了。
“如果你真心想送我东西,就别去买潘多拉的耳钉,太幼稚,跟我的风格不配”半夏连头都没有抬。
方弃气急反笑“好好好,我幼稚,你成熟,也不知道是谁天天戴一顶绣着‘丑’字的帽子出出入入”
半夏抬起头来,盯着方弃一板一眼认真的说道
“你自己土棍我不介意,但你以此为荣就让人无法忍受了。我再告诉你一次,这个棒球帽是底特律老虎队夺得美联中区冠军那年出的限量珍藏版,你有钱都买不到,这个图案是个虎爪,它不是…一…个…丑…字”
方弃无奈的耸耸肩,道“好吧,那不是一个丑字,非但不丑,还美得很。方弃是个丑陋的土棍,半夏是个入时的美女,这下你满意了吧”
不料半夏登时就恼了,她猛地跳下桌子,一阵风似的向方弃扑来,容貌在半空中就发生了剧变。
她身上的衣服变成了安内医院的标准病号服,棒球帽连同一头青丝消失无踪,露出青色的头皮,锁骨下方巨大的手术创口像扭曲的蜈蚣一样蜿蜒隆起,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呈现出瘆人的青紫色。
半夏眼睛紧紧地盯着方弃,指着自己的脸吼道“我当然是个美女,你看我美吗?”
方弃无语,半夏转身头也不回的向镜子走去,毫无阻碍的穿过镜面,坐在镜子里头的那张桌子上,背对着方弃,再不言语。
方弃张口结舌半天,也不知道该说点啥好。只觉得心中苦闷无比,却又无处发泄,索性一头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脑袋,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天过的好生辛苦,方弃也确实是累坏了,过了一会儿,居然又沉沉的睡了过去。
方弃是被闹钟吵醒的,他迷迷糊糊的爬起来,缓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闹钟是提醒他凌晨一点还有活儿要干,他朝镜子里望去,半夏已经不在那里。
方弃手指虚空,口中念道:“阴阳相生、虚实相冲,疾”,然后推开房门向三楼走去。
三搂护士站那里,夜班护士正在低着头专心的玩一款老式塔防游戏。其实即便她抬着头也看不见方弃,此时的方弃虽然行走阳世,却只有阴魂可见。
方弃走过时扫了一眼,游戏进程实在不容乐观啊。终点处血条已经被啃得就剩个渣了,而她还在胡乱的消着道具。方弃随手在她阵地关键位置种了个冰冻星星,然后快步走开,心想“大姐,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身后传来护士愤怒的低吼“我去,又点错了,我怎么种了个冰冻?”
三楼是IcU,也就是所谓的重症监护室,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刚做完手术或病情危重的病人。每当有人去世,就需要中间人领着他们走出回形阵。
当方弃还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的时候,就从这里送走了他的第一个客人。当年,他牵着那个刚去世老太太的手穿过走廊,宛如一对散步的祖孙一样,平静的样子震慑了不少等着看他笑话的同行。从那之后,再没有人质疑他的这个位置是靠人情得来的。
十年过去了,方弃从这里送走了三四百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最愿意送的是那些乐天知命的老人。最不愿意送的是那些稚龄夭折的孩子。而今天晚上这个活儿,方弃不喜欢。
那个曾在病房中注意到老张的小女孩,她的时辰到了。
方弃刚到三楼的时候,就听见一阵阵女人的哭声从那间病房中传来。
他叹了一口气,向那里走去。
年轻的母亲正抱着女儿的身体痛哭流涕,一旁的父亲也正以手掩面,身体不断地抖动。
而在房间的角落里,半夏正在跟那个女孩对峙。
小女孩明显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她怀抱着一只毛绒熊,很奇怪为什会有人躺在自己的病床上,更奇怪为什么母亲会抱着那个女孩子边叫自己的名字边哭。她想回到母亲的身边去,可是眼前这个大姐姐总是拦住她。
“妈妈、妈妈”她委屈的喊着
“她听不见”半夏冷冷的说
“妈妈、妈妈、爸爸……”女孩喊的更大声了,她开始呜呜的哭起来。
然而还是没有人注意到她。
病床那边,母亲已经悲痛欲绝,她紧紧的抱着孩子的身体,眼泪像扑簌簌的落下,她呼喊着孩子的名字,嘴里反复唠叨着说“咱们不在这里住了,妈妈带你回家”
女孩一下就停住了哭声,就向母亲那里冲过去,然而她面前又一次出现了那个可恶的姐姐,挡住了她的路。
“姐姐,我要回家去,妈妈要带我回家去了,我家里可好玩了”女孩讨好的望着半夏。
半夏依然是冷冷的摇摇头“你不能回去”
女孩一下子大哭起来“为什么呀?我要回家去,我要回家去,妈妈、妈妈……”
半夏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女孩的眉心,女孩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她想要突破半夏的防线,可是半夏比她大得太多了,于是她狠狠的在半夏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半夏指在她眉心的手指似乎有一些颤抖,不知道是疼的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坐…忘…皆…空,疾”,半夏一字一顿的念道。
女孩的眼神顿时失去了焦距,她停止了哭泣,茫然的看着半夏。
半夏弯下腰来,对着女孩的脸,轻声地说“你其实没必要那么难过的”
“真的,你真的不用难过,别看他们现在在哭,可他们很快就会忘了你”
“你只是这里的一个病人而已,连这张病床都不属于你,你死了明天就有新病人躺在这张床上,你以为护士阿姨会为你难过吗,他们都看惯了生死,那么多人呢,他们哪里难过的过来”
“或许你父亲母亲会为你难过一段时间,可是很快他们也会忘记你。
他们会有一个新的孩子,他们会把你的玩具、衣服和照片统统藏起来,仿佛你从来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
女孩怔怔的看着半夏,她很奇怪为什么这个大姐姐说着说着自己的眼圈却红了。
“你有男朋友吗?哦,你还小,所以你没有,可是像我这个年龄就会有。
你知道吗,那个给我写了好多情书的贾森,他是多么阳光帅气的一个男孩呀!他跟我保证他对我的爱像马里亚纳海沟一样深。
可等我从这里溜出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跟我最好的朋友好上了。他俩看见我的时候,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女孩不由得退了半步,因为半夏的眼泪打湿了他的玩具熊。
“你以为你是唯一的,可你其实只是可有可无的”半夏继续说。
方弃实在看不下去了,心想你跟个屁大孩子说这些干嘛?他跑过去拉着小女孩的手说“走吧”,他抬头去看半夏,半夏把脸扭到了一边。方弃伸手去拉她,这一次,她没有躲开。
方弃左手拉着半夏,右手拉着小女孩,向病房外走去。
走出病房的那一瞬间,女孩的母亲似乎感觉到有某种珍贵的东西正在离自己远去,她惶急的四下张望,却什么都看不到,于是哭得更加伤心。
方弃和半夏带着女孩来到了二楼,夜班护士正在玩塔防游戏的下一关,看样子刚刚方弃真的帮到了她。
二楼走廊拐角的地方镶了一面大穿衣镜,而现在看上去却是一个洞开着的门,里面闪烁着七彩的霞光和蒸腾的白雾。这个门仿佛有一种吸力,小女孩刚到二楼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向门里走去。
方弃把女孩抱在怀中,来到门口前,方弃指着这个门对女孩说
“从这里进去,很快你就能到家了,不过……”
方弃顿了一下,他从女孩怀里拿走了那个毛绒熊
“这个不能带进去”
女孩怔怔的向门中走去,光芒一闪就消失不见。
回到自己的房间,方弃把那个毛绒熊放在桌子上。
半夏盯着那个毛绒熊看了半响,然后问“是那个东西吗?”
方弃点点头说“是,而且是个成年的,他以为躲在毛绒玩具里就能混过去?”
说罢方弃打开一只储物箱,里头放着许多他闲暇时雕的木头小玩意,他挑了一下,从左边拿出一只木雕的小马。
然后戴上一副手套,小心翼翼的施法念咒,不多时,他两指一并,从毛绒玩具中提出一团皮球大的阴影。
那团阴影不断幻化着形状,忽而为鹰、忽而为狐、忽而为蛇,一嘴尖牙总是向方弃的双手咬去,然而一碰到手套却又尖叫着缩回来。
方弃将这个东西放在木雕小马上,眉开眼笑的对半夏说“这只魙(注)在人间混了很久了,吃掉的鬼只怕够百八十个,要不怎么能长的这般壮实,只可惜他脑筋不够用,居然想用这么拙劣的伪装混进轮回系统里面去,他也不想想,怎么可能骗得过我方弃”
说罢,口中念道“形神相化、锢”,那团阴影就如同遇到海绵的水一样被吸进了木雕里。
方弃把小马在手中抛了抛,笑嘻嘻的对半夏说,“这么大的一只交上去,至少有相当于半年工资的奖金可领,丫头你有什么想买的么”
半夏皱着鼻子说“只要你别在拿潘多拉的耳钉糊弄我,随便买点什么都行”
方弃大喜“原来你这么好打发呀,我还以为我至少要买一只宠物变色龙给你才算过关”
半夏顿时眼睛一亮“你这个小气吧啦的家伙真舍得给我买变色龙啊”
方弃笑嘻嘻的从储物箱里端出一个玻璃保温箱,里面赫然是两只变色龙。
半夏“哎呀”叫了一声,惊喜的接了过去,放在桌子上就开始观察起来,不一会就给两只变色龙起了名字,胖一点的那一个叫做“包子”,瘦溜机灵点的那一个叫做“锅贴”
方弃看她玩的正高兴,轻咳一声说道“那个…..,半夏,对不起,那件事……怪我,害得你没办法回去”
正趴在桌子上的半夏身子一僵,过了半响,听见她轻轻的说“没什么,我其实并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有些孤单,哭完了,就没事了”
半夏端着变色龙回到了镜子里面,拉上了自己的窗帘。方弃躺在自己的床上,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累断了。
“这一天可真不轻松啊”他感叹着,“不过总算可以睡觉了”,不多时,他就沉沉的睡去。
然而没过多久,寂静的夜晚中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有鬼啊!!!有鬼!!!”
方弃一激灵从床上又坐了起来,他懊恼的拍着床边
“这日子真真没法过了”
注《五音集韵》——人死为鬼,人见惧之;鬼死为魙,鬼见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