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觞一咏,游艺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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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姝的目光落在琴面任意延展的纹理之上:“嗯,我见姐姐们喜欢仲尼式、焦叶式、混沌式之些较为瘦小的琴,是否男子都偏爱伏羲式这类厚重些的琴呢?”
子猷犹自爱不释手,点头应道:“没错,你看,其上宽阔扁平,其下呈弧形凸起,分别象征天地,与天圆地方之说相应和。”
“这么好的琴,该属于懂得它的人。”少姝顺势道,“不如,先放哥哥那里,等我什么时候练出眉目来了再说?”
“瞎讲,先生既将它赠与你,自有其道理,你须珍重爱惜才是,更要记得日加勤练,知道么?”
“只是,我这手法生涩,怕糟蹋了这张琴。”少姝老实说道,心有顾忌。
“呵呵,人各有异,心事纷纭,如冬去春回,花开花落,但在手搭弦上的一刻,均将尘心寄于琴音,便会晓得‘我’终究是‘我’,‘我’当何以为‘我’,琴心和鸣,惟有神领意会耳。”子猷脸上浮着明澄的微笑。
少姝安静了好一阵儿,她轻托粉腮:“人常说琴操流声悦耳,犹在醉余饱卧之时,避世去愁,清淡胸襟,看来远不止此啊!”
这时贾飏带着阿真,绕过藓色斑斓的大石,专程来请道:“郭先生、少姝姑娘有礼了,上回二位七弦与笙簧合奏,曲尽其妙,可否有兴一领雅奏,以飨众人?”
“贾公子谬赞,少姝愧不敢当,只是那只笙簧原是我妈妈的‘宝贝’,平时出门,我从不会带在身上。”
因甚觉抱歉,少姝又笑道:“不过,子猷哥哥得了几卷琴谱,今日试音,定不会叫公子失望。”
“既如此,在下诸人恳愿洗耳恭听。”贾飏待要再说什么,又听得子献呼唤得急,忙向两人欠欠身,嗒然垂首,过他那边去了。
少婵得空采撷了几根柔韧蔓条,还有烂漫夺目的春花,没用多久功夫,埋首编出了一个个花环,扔绣球似的,“飞”给弟弟妹妹们,小的可绕在发髻上簪花,大的干脆套在脖颈上,鲜香熏头绕脑,越发闻得人飘飘然。
上空中传来几声高扬嘹亮的鹤鸣,少姝抬头,向盘旋头顶的三只鹤频频招手。
没错,是陶复庐中思霄豢养的白鹤,也许尽知少姝他们在源神池边欢聚,而这三只耐不住寂寞,特地赶来助兴,缓缓落于少姝身旁。
白鹤各得了些美味,又振翅飞到池边人少的矮坡上,时而掠水嬉戏,时而交颈私语,心情好的话,还会像围观上来的人们优雅地鞠躬施礼。
笑闹了好一会儿,终于听到子猷那边弦音微起,起初听似柔和,实则每一声劲力实足,不同的音符从琴弦震荡间闪出,在水面上回旋。
秀英像受命了行军的鼓点,抖擞精神,一手执起匏壶,一手将满载了酒的木制朱漆羽觞逐只放入水流中,鲜艳的红色耳杯,轻巧地浮在绿水上,悠哉游哉地顺流而下。
“来了,来了!”少妍欢喜跳脚,才伸手出去,便接到了羽觞。
在她小抿入喉之际,恰有阵阵香花风回雪舞般飘过,有零星花瓣落于杯中,樱唇小口忙又饮啜了少许,并用力吸气,酒香和花香霎时混为一体,不觉触动了遐思,即得一首:“绯雨粘胭脂,灵耀依扶桑。风流托娇颜,咏薇翠袖长。”
大家听了,争相拍案叫绝,催着她动笔快写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子献又劈手抄起了一只,他的动静极大,敞袖拂水,再湿淋淋地扬起来,直溅得他满头满脸,惹得众人嘻哈笑倒。
饶是如此,他还要不停地摇动羽觞,泉水酒水相互融合,才一口气酣饮而尽,接着,挥毫唱道:“身傍迅流侧,心跃乐字中。逐觞仙波上,情醉太古风。”
少婵在看鱼群逐食,头也舍不得抬。
少嫆干着急,往她近处水面丢去块小石子,激起一片水花:“姐姐,过去了过去了,你来接啊!”
少婵眼珠朝上看着妹妹,一副优哉游哉的口吻:“急什么,这杯过去了,后面不是还有?”
念叨完,手中还是捞到一只,她轻呷入口,一对乌珠骨碌转动,伸手向水面上指去:“游鳞织水忙,俯仰花自闲。浮生道悠悠,何期意绵绵。”
少嫆憨笑:“对,花闲是乐,鱼游是乐,都是乐嘛!”
少姝快慰,大姐姐眼下放开了心胸,早起时的惆怅意绪悄然不见了。
眼见晃晃悠悠地飘来一觞,少嫆眼明手快地接了起来,先以酒水润了润嗓子,脆声声吐出两句:“相与启三春,闻韶对良辰。”
怎料蓦地卡壳了,支唔了半天,也续不下去,闹了个大红脸。
“还好意思催促姐姐呢,轮到自己时又不中用了。”子默刚好到手一觞,接口道,“群籁归造化,慕真觅玄根。”
帮少嫆续完了,他才端酒细尝。
这边厢,贾飏举觞才饮下一大口,醇和清甜顺着喉咙直透心肺,他忍不住连声大叹好酒,立时思接千古,诗情喷涌:“天阙碧云铺,狐岐源神图。鹤影随仙姝,微步倚云窟。”
贾飏吟哦已毕,少妍不由得向少姝多看去两眼,见其随众击节称道,俨然还是她那副 “小快活”的老样子。
一直抚琴的子猷,此刻忽然放声高歌:“吾爱伏羲音,铮铮舒怀襟。一弹空谷泣,再弹清流洇。”
他方唱过,遂以眼神示意少姝,叫她快快续上,一边轻弹一边合上双眼,无疑又陶然自醉去了。
少姝起初沉吟,忽而感从中来,情不自禁轻声唱和:“三弹鸾凤鸣,终弹山水心。岁月倒行去,定阳湖上吟。”
叫好声此起彼落,大家共同和着琴音,唱将起来,一遍又一遍,好不畅快。
“我看今年流觞吟咏,又是以郭家兄妹引为清新,随机生发,可见意趣。”河畔近坐的几名书生,关注着子猷他们的情态,互换交流着钦赏的目光。
“那是不必说的,书山稗海,文史苑囿,华岩馆学子于中深潜已久,偶尔兴作为诗,自是信手拈来了。 ”说话之人端起用泉水新煮的香茶,极其享受地呷了一口,“唔,馥郁气韵直通四肢百骸,果然烹茶用水是极讲究的,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山水中,又以鸑鷟这种涓缓漫流者为上上品。”
(烹茶:亦即煮茶,茶最早是饮,一直到唐代,烹茶都是人们采用的主要饮用方法。)
众人谈兴愈浓,不觉飞觥限斝,斟了一巡又一巡,都觉眼前风物,与手中的或佳茗或美酒再匹配没有了。
茶气,酒香,花草的芬芳,随着泉水四下流溢,沿路飘荡,去向远方……
“我八成是醉了吧?”少姝不胜酒力,晕晕乎乎地想着,发现周遭的景致渐次朦胧起来,变成了神往已久却无从琢磨的仙水琼阁。
少妍尚未足瘾,已饮至粉面含春,越发忘乎所以,忽地跳将起来东拉西扯:“言之不足,歌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
(“言之”句:?出自《毛诗序》;“为乐”句:出自汉末《古诗十九首》。)
振振有词间,她垂手挥带,轻风襄助,灵动地托起那长长的衣袖,又连声价敦促:“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拗不过连番盛邀,大家起身离席,欣然合舞。
那三只白羽黑尾的仙鹤齐齐飞至,从旁起落。
姐妹们脚步顿蹴飘忽,敞袖开合遮掩,星目流盼之间娇若春花,身影交错之际笑语飞声,煞是动人。
四面八方的人潮如漩涡般围笼来,直看得如痴如醉。尤其那少姝,双臂上的薄烟纱翩跹如翅,几乎让人错觉她将作势欲飞,在场的人不约而同,想着莫非荷袂飘舞的天女要向自己这边飞来?
骐骐蹭来蹭去,好容易挤到少姝身边,称心地上下欢蹦跃动,别看它动动嘴叫不出声来,跟着乐点的节拍踩踏往复,无师自通,步伐精准而魅惑,像某种奇特的仪式。
眨眼间,一群娃娃也涌到欢跳的行列里来,有男有女,其中当然包括“自来熟”的小囡囡,孩子们悦耳丝竹般的欢笑声洋洋盈耳,几乎一波盖过了一波。
小羲不知从哪里弄来块檀板,在母亲的引导下轻轻敲打,努力配合父亲款按银弦,大有情趣。不消片刻,子猷的铮铮琴音又有旁的乐声相和而入,有陶埙、排箫、玉笛等不一而足,叫人称奇的是,曲调明明渐走高扬,入耳听来唯觉抚慰心绪,几番抑扬起伏过后,随着子猷的指尖从琴弦上轻烟般掠起,复归静谧。
直到琴乐完全消逝,小顽童们方大笑作一团,东倒西歪地住足停下,就听池边响动起无数赞叹之声,经久不息。
被硬拖着乱舞一翻的珐花,此刻双手紧罩脸上,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啊,太开心了。
少姝见了,不免了然而生酸楚,她由上而下抚弄着好友的肩背,力量恰倒好处,默默传递去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