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想,也不想;说,也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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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子猷清声念过,“哪里不解?说说看。”
“我想到的是,往河里扔个石子,当然立时就会溅起水花来,而往深潭里扔的话,声响就小了很多,如果扔进叔度先生那样汪汪万顷之陂,岂非一丝回应也无?那多么——”少姝犹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无趣呵!”
“哦,看来是在担心叔度先生这等名士不理睬你啊!”子猷揶揄她,又正色道,“其实你想岔了,有道先生在他人处,车不停轨,鸾不辍轭,少有久滞,而在拜谒叔度先生时,弥日信宿,彻夜长谈也还意犹未尽,怎么会像你说的了然无趣?”
(信宿:住一晚称一宿,两晚或以上称信宿。)
少姝嗫嚅揣测:“那表明他们二人意气相投,自比旁人聊起来畅快些喽。”
“周子居常云:‘吾时月不见黄叔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汉末时,周子居做过泰山太守,与胸怀‘澄清天下’的太尉陈仲举是好友。他的意思是说,亲近叔度先生有近朱者赤的‘功效’,隔段时日了,必要想方设方相见一回,以防小人心思复而生乎。”思霓从旁解释,又举一例。
“有道先生作为品鉴时人的大家,称叔度先生‘器量深广’,我以为不仅指其学识深厚,更是赞其心胸旷达,与人为善,视无分别,轻易不置褒贬,足见二位心心相印。”
“话说,有道先生品评人物即是予以褒贬,对人性优劣洞若观火,又如何与‘不轻易褒贬’的叔度先生心心相印?”少姝想到哪里问到哪里。
“不轻易褒贬又异于不予褒贬,”子猷顿了顿,“你这一问我亦想过许久,近日终有些心得了,简言之,先生们的品评赏鉴,到底有个准则。”
“什么准则?”少姝急不可耐。
“想,也不想;说,也不说。”子猷吐出了八个字,面上颇有得色。
少姝从案几上蹦起来,绕着母亲和子猷转悠了两圈,踌躇间眉宇久蹙难消。
末了,干脆冲着子猷躬身作揖:“弟子愚钝,还请子猷先生祥解。”
“叔母,你瞧瞧,她有多皮?”子猷连连挥手,勉强抑住笑,从容解释起来,“所谓‘想也不想’,是指要想自己品性不如他人的短处,而不想他人是非;所谓‘说也不说’,是指要说引人入正的真知灼见,而不说与人无益的长短之词。”
“好一个‘想也不想,说也不说’,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思霓称许,“不过,器量深广虽无法蠡测,却是可以慧眼辨别并识得的。”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出自《易 象传上 谦》,王弼注:牧,养也。意思是,谦虚而又谦虚的君子,保持谦卑的态度以提高自己的修养。)
(蠡测,典故名,成语“以蠡测海”的略语,典出《汉书》卷六十五《东方朔传》。语曰“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莛撞钟”,用蠡,即贝壳做的瓢来量海,比喻见识短浅,以浅见量度人。)
“因此上,少姝务必分明,品评鉴赏人物不同于搬弄计较。”
“嗯。”
“也不同于捕风捉影。”
“嗯。”
“更不同于蓄意诋毁。”
“嗯。”
然后是好半天的静雅无声。
子猷奇了:“咦,怎么这会儿少姝一声不吭啊?”
少姝被戳穿,讪讪地,挠着后脑勺:“不是,哥哥的话我得好好思量一下,再说了,偶尔也想试试,深沉起来是什么感觉?”
“呵呵!”思霓忍俊不禁, “可是装作个闷葫芦,也绝不同于器量深广。”
大家又放声齐乐一回。
翌日清晨,少姝和尹毅照旧同往后山“陶复庐”。
“少姝姑娘,子猷公子一大早就回去了?怎的这么急啊?”
尹毅跟在少姝身后问道,小心招架着胳膊里挎的大竹篮,步履比平常更郑重了几分,虽说是走惯了的,但此刻,这条小径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通向思霄和他那高踞后山的古色古香的窑院。
“是,我哥哥急着回去打理书馆,说怕已积攒了诸多事务,晨起即上路了。”
“子猷公子可是位好先生,我估摸着,年年那些想送子弟入华岩馆的人家呀,快要把门槛都踏破了!”
“别呀,万一踏破了,岂不又给我哥哥添了桩劳心事,”少姝莞尔,点点头,“我都看得出来,在他心里,学馆的事永远是头等第一的大事。”
少姝左顾右盼,冲着跑出老远的骐骐挥了挥手,继而扭头道:“这回子猷哥哥上来,讲起了有道先生的一位知交好友,此先生大名黄宪,字叔度,尹毅哥听说过没有?”
“没有,”尹毅老实以答,“可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道先生的知交,想来该都是逸士贤达。”
“对极了,这位黄先生可是位大隐士,汝南慎阳人,士人赞他皮褐怀玉,达官贵人趋之若鹜。他屡征不仕,甘居贫贱,郎陵侯相荀淑——也就是‘荀令君’荀彧的祖父——途经慎阳时,曾邂逅时年14的黄先生,言谈之间,惊喜得无法移步,称其为当世颜子!先生终以清白布衣之身入史列传,是不是好‘厉害’?!”
(“被褐怀玉”出处:老子《道德经》第七十章,“知我者希,则我者贵,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尹毅神往地双眼微眯,吐露内心对光影的回忆:“多好啊,穿褐色衣裳的布衣平民,胸怀却像玉石般珍贵。记得我妈妈的妆奁中,有块软玉制成的平安扣,握在手中,盈盈有光,却不十分耀眼,用此等宝物类比君子心性,真再合适不过啦!听少姝姑娘说来,这位黄先生同咱们有道先生很是相像?”
“嗯,先生们确实都选择了山林田园,一生人看起来,仿佛与世无争。”少姝凝目,望向远处层嶂间起伏的薄雾,吁出口气来,“怎么说呢,在那风雨如晦的世态下,与他们行事不同的亦大有人在,如当时的太尉陈仲举,他位列三公,勇拒浊流,八上八下,不移其志,后与大将军窦武谋划翦除宦官,却事败而死。更有几位有道先生的知交——河南尹李元礼便是其一——,他们抨击宦官弊政,可叹终都身亡于党锢之祸,惨遭屠戮啊!”
东汉中叶以后,外戚与宦官的争权夺利愈演愈烈。桓帝、灵帝时,以李膺、陈蕃为首的官僚集团,与以郭林宗为首的太学生联合起来,结成朋党,猛烈抨击宦官的黑暗统治。宦官依靠皇权,两次向党人发动大规模和残酷迫害活动,并最终使大部分党人禁锢终身,士大夫集团因此受到严重打击,史称“党锢之祸”。
尹毅听罢,倒吸口凉气,再三摇头:“我听阿翁说过,当逢朝政无序、奸佞当道之时,胸怀天下的清流士人们,境地就很无奈悲凉了。宦官以“党人”的罪名禁锢残害士人,也为后来的黄巾之乱埋下了祸根。”
“嗯,晴天霹雳,噩耗传来,有道先生号哭于野,悲恸倒地。”少姝的脸上仿佛阴云满布。
“天呀,”尹毅听到自己的心在“扑通扑通”狂跳,有道先先在野外号哭不止,为深交挚友痛心伤身至此,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放下了再加置评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