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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徭役和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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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的春雨下起来就是个没完没了,这几年一直都这样。

似牛毛般从空中飘落,给应天府穿上了白纱,让一切都朦朦胧胧,让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顾言从城墙上走下来,蹲到棚子底下拿着一根树棍戳着沾满黄泥的鞋底。

毛毛雨汇聚成水滴,一滴一滴地又从顾言的发梢滑落,到了这里顾言才明白一个道理,这差役活真是要命。

站在高处,放眼望去,在无数干活人的脸上看不到一个笑脸,大家机械的忙碌着,安安静静的如同在等待末日来临。

杜猛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小声的抱怨:“娘咧,真是要命,剩下的十多天怎么熬哦!”

顾言站起身,跺了跺脚:“现在别想这么多了,耽误了工期要杀头,真不知道这是哪个玩意想出来的主意。”

说罢就走出了棚子,从一旁的公鸡车上开始往下卸木柴,这是唐举人使了银子后刘捕头特意安排的‘轻松’活,干这个活儿的都是妇女和顾言这样半大的孩童。

顾言是这里的小头头,说白了就是一个管事。

他开始动手了,几个妇人也就木然的搭手,其中一个抱怨说:“这柴都是湿漉漉的,这两天一直下雨,怎么点的着。”

顾言麻利的忙碌着,闻言着对这人说道:“不要紧,咱们这里还有火,搁在一旁烘着就行。大家抓把劲,今儿天冷的厉害,一会儿没有个热汤暖身子散了汗会生病。咱们把火烧的大些,大家喝汤的时候可以烤烤身子,好暖和一下。”

杜猛呵呵一笑:“都是命,往年谁管你这些,只要把水烧热,米饭蒸熟就行。到了你这到奇了怪,你硬是把火烧的旺旺的,在这么搞下去那边捡柴的非要过来找你事儿不成!”

顾言苦笑着打个哈哈,也不知道这些官员怎么想的,明明可以让大家舒服些,可非要不给自己积德,嘴里骂,手上打,好像非要如此才能显示他高人一等地位。

这给的米也是,好好的非要搀一半沙土,喝个稀饭都能崩牙。

给的腌菜也是,不知道从哪里买的,黑乎乎的且泛着臭气,那味道能熏死人。

他娘的,明明就是睁一只眼闭只眼的事儿,明明就是多说一句话的事儿,非要这么折腾人,非要把人当作畜生使唤,真不是个东西。

没办法,顾言只能找人用簸箕去筛米里的沙土,找人把腌菜用清水不断的淘洗。

好在管理这些的菜米的管事是个贪财的鬼,顾言用娘留下的半贯钱跟这人打通了关系,在人少的时候可以去找他偷偷换点黑油,腌菜的质量也比别人的好一些。

顾言负责的是一百三十二名劳役的吃饭喝水问题,来的时候王彦特意让顾言换了长衫,不伦不类的,拖地沾泥也挺恶心。

当时还觉得王彦在瞎搞,但这百十名劳役见着顾言这身打扮,都一致认为顾言是个读书的相公,而且时时有个壮汉跟在他身后,所以顾言在这群人里说话很管用。

差役也是徭役,也可说是免费的劳工。

平日需要忙活自己的事情,等到被官府征召就需要服徭役了,有钱的可以使钱,没钱的就只能出力了,而且超过九成是没钱,建文这几年赋税又重,徭役又多,能有口吃的活着就算很不错了。

顾言来这半日已经打听到了不少消息,例如这个筛米的妇人看着是四五十的年岁,可实际她才三十出头。

为什么如此?

还不是繁重的体力活和日常的营养跟不上的缘故!

喝了一碗飘着油花的米汤,顾言才觉得身子暖和些,这里做大锅饭就是米菜一起煮,像粥又不是粥,不好看也不好吃,有点盐味而已,看着粘稠就是不顶饿,杜猛管这叫做-烫饭。

管事开始吆喝了,一声接着一声,一个管事叫罢,另一个接上,一会会儿,那难听的吆喝就绵延了数里的距离。

劳工浑身湿漉漉的从城墙上走下来,长发贴着面颊,嘴唇冻得发青,浑身发抖,一个个鬼一样的走进棚子,找个地儿,悄无声息的蹲在那里,眼巴巴的看着锅里冒着的热气,喉咙不停的上下翻滚。

性子彪悍的妇人见有人挡住了路,叉腰开始骂人:“一个个像个饿死鬼,堵着老娘的路谁来给你打饭,你们是准备用手抓还是把头伸进去喝啊。都让让,小言哥今儿给饭食里面加了猪油,看看这油花,看着都美哩!”

杜猛运柴回来的晚,只能站在棚子边缘,挤不进去。

顾言就拉着他就钻到一旁的柴火垛上,这里堆满了枯叶和松毛,稍稍一拾掇就能避雨,不过不美观,像个狗窝。

打饭的妇人很有眼色,第一碗给了顾言,盛的很厚实,第二碗自然就是给了杜猛。

顾言把自己和杜猛的交换了下,说不上收买人心,只是实在没有胃口吃那么多。

从兜里掏出一把盐豆子悄悄的给了杜猛一把,这是母亲给做的小零食,用煮熟的豆子加盐腌制的,很咸,很硬,但无聊的时候往嘴里塞一颗能回味好久。

杜猛把盐豆子拌在饭食里,沿着碗沿伸长嘴唇,转着圈用力一吸,呼噜噜,呼噜噜,很快就下去了小半碗,很快他就能去吃第二碗了。

人群开始有人小声的说着话,有人埋怨着天气,有人想着家里的孩子,有人不住的唉声叹气。

这一天也就到了吃饭的这个时候才有了些人气,一百三十二个人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一百三十二个人一天也就十斤米,筛去三斤的泥沙,充其量也就是六斤多点糙米。

一天就中午这一顿,顾言也没想着节约粮食,能一次煮完就不会留到下次,在加上领取的腌菜多,只要你吃不饱就可以再去盛。

唯一不好的就是太咸了,干活的时候要不停的喝水,然后不停的去尿尿。

顾言就吃了一碗,吃得大汗淋漓,果然,这玩意叫做烫饭不是没有道理的。

今天是劳役的第二天,这两天一直是牛毛小雨,没有见到刘捕头,这个天气他应该是不会来,连做样子都不会,自然他就不是个好官。

人的嘴就是有毒,说好的不灵,说坏的那是应验的贼快。

这中午才念叨完,下午刘捕头就骑着一头驴子来了。

看到这高高的一垛木柴,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又看到烧水锅下忽忽响的火塘,更是眼睛一亮,露出了一丝笑脸,他抱起一棍木柴垫在屁股底下,伸手边烤火边骂道:“你小子倒是有些本事,这数十个伍,也就你这里柴火堆的高高的,也就你这里吃完了饭还继续烧柴取暖的。”

顾言腼腆的一笑,随手《千字文》塞到了怀里:“刘大人有安排?”

“听说你小子会读书写字,记账的活儿会不会写?能写话跟我走,就在城门子底下,那里有火炉事儿也轻松,比你呆在这地方强一百倍!”

顾言闻言:“不知道大人要记些什么账,如果是简单些还行,如果太深奥了就怕会坏事!”

刘捕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先前记账的是个老秀才,这他娘的才干了两天,受了些风寒就一命呜呼了。放心吧,活不难,就是记出库粮米问题,收拾下跟我走吧!”

城门子底下,也就是楼江门,在楼江门甬道里面左右各有两个城守卫的值房,因为要加固城墙,这四个值房腾空了,里面整整齐齐的码着一袋袋的糙米,顾言昨日来过一次,因为每个伍的,一百多人的米就必须在这里领取。

“徭役已经开始两日,一共征民夫三千二百七十三人,两日一共支出糙米一千二百斤,锄头铁器一千余,竹筐三千个。另,腌菜四千坛,肉食一千斤,荤油三百斤。刘大人,这两日徭役的支出已经核算出来,您看这个数小子算的对不对?”

顾言把账本搁好,站起身向着刘捕头汇报道。

刘捕头坐在火炉旁,眯着眼,抓着一个小茶壶吸滋滋响,吸完了这一壶茶,他才睁开眼,看着顾言的眼睛轻轻笑道:“有没有觉得数对不上的地方?你知道的,读书人少,上一个老秀才还病死在了家里,他年岁大,老眼昏花难免会出错,你年轻脑子活,就没有发现错误的地方?”

顾言拎起水壶给刘捕头倒了一壶茶,然后才说道:“我就是个来记账的,才疏学浅,会的就是这么多了!”

“那这一袋子糙米你让你写账你觉得应该多重?”

顾言伸手掂了掂:“少说二十斤!”

满脸横肉的刘捕头闻言哈哈大笑,拍了拍顾言的肩膀:“不错不错,念书没有把脑子念坏,这一袋子糙米就是二十斤出头,有灵性,有灵性。”

顾言弯着腰,那是满脸的谦虚和骄傲!

真不知道要这账本干嘛,三千多人的民夫,一百人多人为一个伍,一共三十个伍。

每一个伍一天只管一顿饭,一天只有十斤糙米的量,这劳役已经开始两天,这么一算这两日应该只出库糙米三百多斤的糙米,可这账头上足足支出了一千二百斤,比实际多了一倍,而且这个重量里还没有排除沙子。

要是排除沙土,实际的量更是少得可怜。

再说说其他,就更离谱。

锄头等工具是劳役自己从家带来的,竹筐扁担也是,可这些都没有消耗的东西却平白无故的被消耗出库了。

肉食荤油这东西也是,都没见着却不见了!

怪不得那老秀才死了找自己来记账,这他娘要是一个傻子会写字,那肯定就是那个傻子来记账了。

一个捕头都敢这么干,看来这朝中的文武百官也就那回事了,根子都烂了你还指望谁给你卖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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