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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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峻的父亲秦曌宇,也就是新汉帝国的上一任皇帝,驾崩之时只有二十六岁。秦曌宇原本也有三个儿子,其中大儿子秦舜乃是他和皇后所生,深得宠爱,又难得既是嫡子也是长子,两岁就被立为太子。二儿子秦旦、三儿子秦恭都是郦妃所生。秦峻原名秦浣瑶,出身低微,因生母仅仅是个宫女又难产而死,在皇宫中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角色。谁知天意难料,先是皇后染伤寒驾崩,不久秦旦意外溺水身亡,秦曌宇将传说具有祛邪气、保平安功效的宝珠“影月珠”赐给郦妃。哪知秦恭拿到“影月珠”的之后含在嘴里咽了,在郦妃怀里窒息而亡。连丧二子的郦妃精神失常,投水自尽。秦曌宇连遭变故,祭祀天地,下罪己诏,减免天下赋税,只求上天保佑太子秦舜顺利成年继位,又给太子秦舜加派了十个嬷嬷、三十个宫女、五十个侍卫,每天安排一群人盯着秦舜的一举一动。
谁想到秦舜在御花园玩耍的时候被蚊子咬了,感染上疟疾,不治身亡。秦曌宇屡遭打击,悲痛成疾,引起旧病复发,太医医治无方,病情日渐加重。秦曌宇自知时日无多,仿照当时民间保护孩子平安的办法,把秦浣瑶改名为秦峻(据说是让妖魔鬼怪误以为这是个男孩从而找不到人),寄养在太史德家里(据说是让妖魔鬼怪在皇宫里找不到人),认太史德为伯父并认太史信为义兄(据说是让妖魔鬼怪弄不清这一家的关系从而找不到人)。等到秦曌宇弥留之际,他把秦峻和太史信父子、秦监、当时的丞相王经、当时的御史大夫张云川、破军上将夏侯博、裂空将军张云河叫来,安排了秦峻继位并由几位大臣分工辅政的事情。看着抱住太史信不松手的女儿,秦曌宇弥留之际竟然有了一丝欣慰,“女儿啊,朕以前没能好好疼你爱你,但好歹找到了能在今后疼爱你的人……”
秦峻继位后,搬回皇宫,睡不贯龙床的她哭着闹着要太史信陪她一起睡。太史德没辙,让儿子睡在秦峻床边,等后半夜再把儿子抱到外边的床上。在太史信大一些之后,太史德便不再和儿子在皇宫里过夜,而是找了几个大臣的女儿陪着女皇。但在女皇心中,夜里和她的“太史哥哥”一起看星星,两个人在床上卧谈的情景是童年最美好的回忆。在太史信那里,每当想起了当年给他的“女皇妹妹”讲故事、捉蝴蝶、捞鱼的事情,也总会感慨不已。
太史信和秦峻成年后的疏远,与太史德有很大的关系。太史德自从受命辅政以来,始终兢兢业业,谦和待人,在女皇秦峻十六岁的时候辞去“监国”,再不过问朝政,但仍旧对女皇施加着自己的影响。他从自己掌握的历史规律出发,向女皇传授“帝王术”,包括如何给有进取心的臣子许愿画大饼,如何敲打骄矜自傲的臣子,如何避免臣子功高震主之类。太史德特别厚道,从不拿别人开刀,专门以太史信作为例子,专业坑儿子五十年。比如太史德经常提醒秦峻对太史信要注意君臣的身份,提醒她要居高临下地对太史信施以恩宠,而不能真心实意地对太史信好,更不能对太史信产生了超出他用途的信任和感情。即使太史信立下赫赫军功,太史德也认为自己的儿子“不堪大用”,原因是没受过什么挫折,韧性不强。这次太史信在上郡当县令满是失意,太史德更认定儿子将来遇到战况不利的情形会吃大亏,建议女皇短时间内不要招太史信回帝都。
对于自己的儿子,太史德则从隋炀帝和唐太宗的例子出发,提醒太史信无情最是帝王家,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尚且说杀就杀,何况是他这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太史德始终告诫儿子要把女皇秦峻作为效忠的对象,而非感情深厚的妹妹,更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太史信对自己老爸的话虽然并未全信也没有完全照着做,但终究也认清了一些东西,对于秦峻的心意一直装糊涂。而这次被贬到上郡当县令,更是对女皇妹妹彻底失望。太史信当然知道秦峻派来蒋彦超和一队禁卫军是什么意思,知道秦峻最想听他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但终究只是恭恭敬敬地上书感谢天恩浩荡,在奏折里诚惶诚恐地自称“罪臣太史信”。原本他太史信就不图荣华富贵,而是为了守护边境安宁,为君主分忧,同时践行那个深埋在心底的信念——守护那个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现在,感情逐渐消磨,至少还剩下责任。
太史德到达御书房之后,看到了自己儿子写给女皇的信。信中说,霍慎行疑似投敌,太史信与霍慎行在上郡相遇,顾忌崔羽彤和李霜的安全,因而没能将霍慎行擒获。太史信专门指出,此事不宜声张,否则影响朝廷威望,他本人将尽快抓获或者铲除已经变节的霍慎行。太史德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女皇,沉吟道:“太史信所言有理,此事不宜声张……不过霍慎行到底是什么情形,可以安排其他人查探一番。”
秦峻点了一下头:“霍慎行的事,朕自然会安排人去查。上郡靠近鲜卑,还是太危险了些,等太史信办完这次的差事,朕想召他回帝都。”
太史德拱拱手:“不妥,太史信因罪被贬,直接召他回来,难以服众。况且帝都也没有什么差事非他不可。”
秦峻奇怪地看了太史德一眼:“他离家这么久了,老太史不想儿子?”
太史德行礼:“我自然想他。但老臣身受先皇和陛下圣恩,先是陛下的臣子,其后才是太史信的父亲。老臣以为,此时召太史信回来不妥。”
秦峻手里攥着太史信送她的玉佩,用几乎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声音幽幽地说:“可是我想见他呀……”
太史德见此情形,再次行礼:“还请陛下决断,老臣告退。”说完,他在秦峻的默许下,转身走了。
秦峻看着太史德的背影,伸手抚摸着御座上的金饰。虽然是盛夏,她的手上仍然传来冰凉的触感,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作为一个不受宠的公主,秦峻原本的命运应该是嫁给某个大臣的儿子了此残生,甚至是被送往异国和亲,一辈子回不到帝都,再也见不到那个不疼爱她的父皇。可是造化弄人,她硬生生被推上了皇储的位置。其实最开始,秦峻还是挺开心的。被寄养在太史家,有关心她的伯父伯母,有陪她玩逗她笑的太史哥哥,每天一家人亲亲热热地一起吃饭,晚上和太史哥哥一起数星星听故事,这些都让连母亲都没见过的秦峻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好景不长,那一天,她像一个木偶一样被宫女安排着穿戴整齐,按照身边人提醒去嚎啕大哭,一身白衣给父皇守灵,从此再也住不到太史家温馨的小屋。后来,她又被一件件套上朝服,像雕塑一样坐了几个时辰接受众臣朝拜,晚上必须在宽大冰冷的龙床上过夜。好在那时候哭哭闹闹,还能让太史哥哥睡在自己床边。随着秦峻一天天长大,她要学的东西、要守的规矩越来越多,和太史哥哥相处的时间却越来越少,昔日慈爱的伯父也越发严厉。终于到了某个时间点,伯父不再天天到皇宫里教导她,太史哥哥也不再进宫陪她玩,秦峻彻底成了孤家寡人。
丞相秦监曾经对女皇秦峻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和责任,女皇的宿命和责任,便是励精图治,开太平盛世。那时候秦峻还小,看不懂秦监眼中的沧桑。后来,经历过批奏折到天亮,经历过下旨处斩大臣,她渐渐懂了一些秦监目光中的意味,内心也慢慢沉下去。开心了不能肆意地笑,难过了不能哭,甚至平常连裙子都不能穿,因为她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在一个男权至上的帝国,女皇必须比男人更坚强、更狡猾、更凶残、更有威严,这样才能压制蠢蠢欲动的大臣,震慑为非作歹的宵小,安抚惊慌失措的子民。同时,身为皇帝,对任何人的信任都要有所保留,可以倚重别人但绝不能依靠任何人,对曾经的亲情友情乃至爱情要做到说扔就扔。如此种种,秦峻没有做得很好,但一直在努力,努力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精于权术的帝王。
自15岁成年礼以来,女皇逐渐习惯了没有太史信在身边陪伴的日子。即使后来她又召太史信进宫帮忙批阅奏折,也是觉得这个人才能和人品都不错,还不会引起秦监的猜疑。在日常相处中,秦峻对太史信没有超过君臣的礼数;太史信对待女皇,也不见得比朝堂上的大臣更亲近些。如果剧情就这样继续,将来太史信可能也会凭借女皇的任用和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品阶不低的官员——就是古代史书里占大多数的那种官员,他们一生兢兢业业,承担了一些撰写文书、接待使臣之类不咸不淡的事务,靠着多年的资历和战战兢兢少犯错的态度,熬到退休,被皇帝封赏,成为一个史书里有名字却不被百姓认识的人。这样的结果,似乎还不错。
冥冥之中,是谁改动了太史信的剧本,让他偏离了原本四平八稳的轨道?女皇眼前,浮现出了这样的场景:
深夜灯下,太史信端着批完的奏折给女皇送去,发现秦峻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轻轻给熟睡的女皇披上毯子,悄然离去。女皇睁开眼,看着太史信远去的背影,眼里闪着光。
秦监作乱,反叛的禁卫军士兵向女皇围了过来。一向以文官形象示人的太史信毫不迟疑地把女皇护在身后,拔剑向前,击杀众多叛军,震撼全场。秦峻又惊又喜,不顾帝王仪态,跳起来抱着太史信亲了一下。
帝都城下,太史信打败独孤颜,解了帝都之围。他领着禁卫军在帝都城下列阵,为女皇欢呼。秦峻站在城楼上,看着自己的将军,自己的禁卫军,热泪盈眶。女皇脸上的甜蜜表情,和任何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并无二致。
秦峻不知道,太史信怎么有了这样的本事,能在她原本沉静下去的心中又激起波澜,让她无数次反问自己:
是不是有时候,也可以不用坚强,哪怕只是在那个人面前的一瞬?
是不是时至如今,“太史哥哥”还会继续守护自己,就像小时候一样?
是不是身为女皇,也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片刻相依,就算最终只是一场幻梦?
“陛下,”女侍郎奕言轻声叫了秦峻一下,把秦峻的思绪拉回现实,“她来了。”
秦峻点点头:“你下去吧。”
奕言应声离去。一个穿着黑袍的人走了过来。此人全身裹在黑袍里,脸上也一直蒙着面纱,女侍郎们从没见过她的真面目,但从苗条的身形和面纱之上的眉眼来看,这应该是个女子。
黑袍人冲秦峻行礼。
秦峻示意黑袍人起身。
黑袍人看向秦峻:“太史信此时如何?”
秦峻没有直接回答:“朕有些怕。”
黑袍人想了一下,明白了秦峻的心思:“陛下是既怕太史信心有所属,不上钩,又怕他经不住引诱,一下子就上钩了。”
秦峻默默点头。
黑袍人的声音深邃幽远:“请陛下信得过太史信,无论他和李霜如何,都是皇上忠诚的将军。也请陛下信得过自己,拓跋青儿也好,李霜也罢,区区麻雀,哪能和凤凰相比?”
秦峻目光炯炯,不知道在想什么。
黑袍人收回目光,说了一句只有她自己听得见的话:“太史信啊,你可别让我们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