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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黄泉路,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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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时代,全戎和霍慎行都学过荀子的《劝学》,其中有这样的名句:“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时隔多年,身为学酥的霍慎行早已忘了“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的原理。在抵达朔方后,霍慎行偶然想起这一句古文,立刻向全戎请教。全戎也不记得其中的原理了,倒是一直念叨着前半句,“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登高而招…登高……”全戎的碎碎念引起了阿赖的回应:“大人,咱们去爬山吧。”

全戎当然不是要自己登高,他是琢磨着让大炮“登高”——通过抬高火炮的发射位置,让炮弹在落地前得以飞行更远的距离。在扩建朔方的城墙时,他把二十余门火炮藏在了敌楼内,并选定参照物,由范龙飞指导进行了试射,将命中各个参照物所需的炮口角度、火药装填量进行了详细的记录,方便普通士兵进行操作。

经过一番准备,朔方这些火炮的射程和精确度都超过了鲜卑人的想象。尤其是这次拓跋糠大帐所在的小土坡,正是当初全戎试射火炮选定的参照物之一,操作火炮的士兵甚至可以直接将命中土坡的射击参数背出来。当晚拓跋糠为霍慎行接风的时候,朔方城墙敌楼上的伪装便被拆下,黝黑的炮口瞄准了大帐,突击骑兵也已严阵以待。为了尽可能提升杀伤效果,秦道士按照霍慎行的建议,将拓跋糠大帐所在的土坡划分成了四乘四的方阵,对二十门火炮的射击参数进行微调,力保完全覆盖大帐。

根据与秦道士的约定,霍慎行与拓跋糠和黑田云子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废话,就是为了尽量拖延时间。在霍慎行说最后一句话时,他甚至感受到了炮弹从天而降的声音。与此同时,城墙上的其他火炮也击毁了鲜卑军营外为防止汉军偷袭而设置的拒马和栅栏。汉军骑兵从四个城门蜂拥而出,排成楔形阵列,以全戎的亲兵为先导,挥舞着马刀迎向鲜卑人。

由于对汉军的炮击毫无准备,鲜卑军官们听到巨响后便眼看着拓跋糠的大帐被炮弹击中,乱作一团,惊魂未定之时,杀声震天的汉军又大举进攻。在幽幽的月色下,汉军士卒脸上愤怒的表情被鲜卑人看得清清楚楚。与白天相比,汉军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狰狞。除却少数几个死忠分子赶往大帐去救拓跋糠,大部分鲜卑人自顾自逃命去了。极个别鲜卑骑兵不成建制的抵抗在全戎的亲兵面前完全是螳臂当车。

当天出击前,冬凇向将士们讲述了霍慎行的事情。汉军官兵感慨霍慎行的抉择,对拓跋糠和黑田云子等一干宵小将老弱妇孺当人质的卑劣行为异常愤怒。他们心知霍慎行此去再难生还,在军旗上写下“报仇”二字背在背后,冲锋陷阵的时候奋不顾身,一次冲击便击垮鲜卑军反击的力量,追在四散奔逃的鲜卑人身后一阵劈砍。

当晚,因主帅遭遇炮击而陷入混乱的鲜卑军虽然人数明显占优,但面对着恨得咬牙切齿的汉军完全处于下风,被追着打了一夜。收兵统计战果时,秦道士得到的数字是:斩首3174,俘虏528人,还有一百四十多尸体无法辨认。

昨晚的炮击打翻了鲜卑军用于照明的火把和火盆,引起了大火。打扫战场时,空气中还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秦道士什么场面没有见过,他忍着恶心,在死者身前驻足,亲自去查看那些因为火烧、马踏而难以辨认的尸首,他不想看到霍慎行的尸身,但又怕霍慎行在乱军之中落得尸首无存,因而从穿着、身材对每一个无名死者仔细辨认,至于炮击是否消灭了拓跋糠和黑田云子,秦道士就管不了了。霍慎行最后时分穿着普通的汉军军服,在烈火之下不会剩下什么,这极大地增加了辨认难度。秦道士对尸首的辨认甚至达到了仵作(古代的法医)的程度,仍旧只找到三具疑似尸体。仅仅过了一夜,这三个活蹦乱跳的人就横尸就地了,而霍慎行很可能就在其中。秦道士沉默了片刻,吩咐士兵:“连同其它死者,好好埋了。”“那些鲜卑人也要埋?”士兵不解地问。“每个英勇的战士,都理应入土为安。”

“没找到霍慎行吗?”阿娜尔汗不顾卫兵的阻拦,挤过来问秦道士。

“也许已经找到了,但是没认出来。”

阿娜尔汗秀眉一蹙,可能是理解了这话的含义。此前全戎一直不让她们四人靠近战场,因而她虽然曾亲手射杀鲜卑军斥候,但对于战场的认知还停留在大规模民间械斗的层面。这次全戎不在朔方,她亲自走在战火焚烧过的大地上才明白战争的残酷:那些横七竖八被战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首、刀剑上还未褪色的鲜血、生还者脸上的疲惫与漠然都大声诉说着战事的惨烈。霍慎行与阿娜尔汗并无深交,但这么一个还算是朋友的人转眼就离开了,她内心触动还是挺大的:再也看不到霍慎行故作正经的可笑样子,听不到他讲的那些蹩脚笑话了,而且有朝一日,她所牵挂的那个人,难道也会以这种方式道别?

“擅动刀兵者,终将死于刀兵之下。”秦道士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当炮火熏黑了朔方城外的土地,太史信的任务显得异常轻松愉快。他继续率军沿着阿伦特河一路攻打,一路烹羊宰牛,而那些鲜卑守备部队继续作鸟兽散。过于顺利的情形让太史信开始怀疑自己的意义:相比上次兵临乌里雅城下,这次同样率军深入敌境,却一直没有见到像样的鲜卑军队,劳师远征难道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他当然明白“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的道理——避敌锋芒,毁坏鲜卑人南下的物质基础,可能比斩首几万能起到更大的作用。但是当其他人与鲜卑军浴血奋战的时候,他太史信就过着“组队野营”的日子也太说不过去了。

后人翻阅太史信当时的行军日志,发现了有趣的内容(太史信出征后天天写日志为的是战后总结经验教训)。第一天:白天吃烤肉,晚上看星星。第二天:白天吃烤肉,晚上看星星。第N天:白天吃烤肉,晚上看星星。第N+1天:太史信啊太史信,陛下命你为全军统帅不是让你带领将士来仰望星空低头吃肉的,你要知耻,知耻。明天绝不能这样了!第N+2天:白天吃烤肉,晚上看星星。

随后的一篇日志,出现了缺损。虽然日期能够对上,但明显是有人故意遮挡涂改了部分内容,至于是否是太史信所为则不得而知。当然,太史信军中有这么多人,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替女皇秦峻盯着他。他虽然是统帅,想要完全避人耳目去做什么事情基本不可能。后来还真有人在历史的尘埃中发现了蛛丝马迹——几百年后,帝都市政府对皇宫进行整修的时候意外发现了一个库房,里边的卷册上满是奇怪的符号。经过密码专家利用计算机技术破译,这些卷册被认为是新汉帝国密探们呈送给皇帝本人的奏折,其中就记录了太史信此行遇到的诡异事情。

鲜卑全境的地势如同一个簸箕,南边地势低,东边、西边、北边都是越来越高,直到三条巨大的山脉。太史信率军沿着阿伦特河一路向东攻打的过程中也发觉地势越来越高,直到河水流进了一个山谷。说来奇怪,按照区位,越往东距离大海越近,气候也越湿润,太史信这一路上见到的山峰都被茂密的植被覆盖,眼前的这两座山却是光秃秃的红色,阿伦特河从两座山中间的缺口流进山谷,形成一片晶亮的湖泊。山谷里牧草繁茂,蓝天飘着白云,河水潺潺细流,一片宁静祥和的氛围。

太史信部下的士卒大都是粗人,想不出文雅优美的句子,但面对眼前的景色,也不禁纷纷感叹:“啊,真美,好美呀!”

几个副将向太史信提议全军进入山谷过夜休息。太史信没说话,站在两座红色山峰之间的山口沉思了一会儿,下令:“全军远离山谷扎营,不得擅入山谷!”看着副将们虽然遵命,但迷惑不解,太史信指了指山谷:“咱们一路过来,别的山上都有野牛野兔,此地水草丰美,却没一个活物,天上连一只鸟都没有,这是什么缘故?”他又在一边的石壁上一磕:“这上边不知用鲜卑文写了些什么,找个懂鲜卑文的人来看看。”

过了一会儿,一个鲜卑籍的忠勇营士兵走到太史信面前行礼,随后查看石壁上的文字,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大人,这山谷里,是黄泉路……”随后他详细解释说:“鲜卑河川皆从高地流向低地,唯独这阿伦特河越往下游地势越高,十分诡异。这石壁上的鲜卑文说这两座大山便是阴阳界限,山谷里的这一截阿伦特河便是黄泉。相传山谷里蕴藏着厉害无比的东西,得到它便能号令天下,可是随便进入山谷的人都会死。”

走的地方多了,太史信深知好奇心太强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听了鲜卑籍士兵的叙述,并没有进入山谷探险的兴致,只是吩咐属下按之前的军令扎营,做好警戒。

当夜二更时分,太史信从熟睡中自然醒来,他起身巡视军营一周,并未发现异常,正准备回去休息,眼前一个身影忽然一闪而过。这速度如此之快,显然是武功高强之人。太史信立刻跟了上去,脑海中同时浮现出宇文林青的身影。他刚追出没几步,前边的人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身望着太史信。女子身姿纤细,一身火红的长裙,明艳得仿佛一滴血,微风吹过,空中落下一片一片雪白的花瓣,落在女子的衣裙上,也从她耳际飘落,映衬出她凄美的笑容。

太史信走南闯北,与多种盗贼和敌军打过交道,从未见过深夜行动穿着一身红色的人,他感觉其中必然有诈,招呼卫兵,却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跟着女子远离了军营,此时除非开炮,否则军营那边是听不到响声的。

女子往前走了几步,冲着太史信招招手,太史信不由自主的又向前走出几步。他心念飞转,想起师父秦道士曾经和他提起南疆有一种摄人心神的邪术,自知已经着了道,却又无能为力,只是跟着女子沿着阿伦特河一步步走进山谷。

进入山谷,白天的晴空碧草只剩下墨黑的一团,牧草的暗影形如鬼魅。阿伦特河末端的岸边弥漫着渗人的雾气。与白天一样,这里仍旧没有动物出没的迹象,太史信精神高度紧张,亦步亦趋地跟在女子身后。忽然,河边的雾气散了,一阵红光吸引住太史信的注意。太史信仔细一看,红光是河边的小花发出的,这些花的花瓣倒披针形,花被为红色,向后开展卷曲,边缘呈皱波状。奇特的是,这些花都没有叶子。女子回头,喃喃地说:“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两不见,长在冥河边……”她并未张口,她说的每一个字却清晰的传入太史信耳中,配着阿伦特河的传说和眼前绚烂的彼岸花,虽说太史信是死人堆里爬过的,但面对此情此景也着实不寒而栗。

女子引领着太史信继续往前走,没过多远就看到了一座石头筑成的小桥。桥上,一个老婆婆守着一口大锅,不断地把锅里的清汤盛在碗里,递给路过的行人。那些行人面色乌黑,相貌不清,一个个一言不发,接过汤碗一饮而尽就匆匆上路。太史信心想,这大概就是奈何桥上孟婆汤了吧。

女子带着太史信走到老婆婆面前。老婆婆盛出一碗汤递给她:“张姑娘,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吗?”那女子不肯接:“婆婆,我想他,我要等他来!”老婆婆叹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就算等在这里,不过是黄泉路上再看他一眼,待得他来我这里喝下了汤,也是什么都记不得了。”那女子啜泣不止:“再看一眼,再看一眼,我心愿便了,那时自会投胎去了。”老婆婆摇摇头,又把汤端到太史信面前:“喝吧,喝下这碗汤,秦惠卿和赵紫雁,你便都不记得了。”太史信神情恍恍惚惚,内心却十分平静,想想这两个女孩,觉得倘若都能放下,那也是不错,伸手去接:“这孟婆汤真的能让我忘了她们吗……”忽然一个飞奔而来的身影挡住了太史信。那人直接接过汤碗,看了一下,问老婆婆:“加点葱花和香菜,能不能加肉?”

老婆婆猝不及防,哑然无语。太史信忽然觉得这人的背影十分眼熟,他转到正面一看,大吃一惊:“霍慎行,你怎么来了!”

霍慎行却没有搭理太史信,他继续问老婆婆:“老人家,这汤太淡了,加点东西吧。”

太史信伸手去抓霍慎行,却一下子抓空了。他瞅了瞅霍慎行身上的血迹,似乎明白了什么,问老婆婆:“霍慎行战死了?”

老婆婆没说话,点点头。

太史信的气息越发粗重,面部轮廓因极度愤怒而扭曲,他使劲咬了一下舌尖,一口血喷出,摆脱了红裙女子的掌控,猛然出手,一下子把女子按倒,一拳将女子脑袋旁边的石板击碎:“无论你是什么妖魔鬼怪,下次碎裂的都会是你的脑袋!”随后,他起身,将几个拦路的人直接扔到了河里,冲孟婆甩下一句话:“霍慎行的仇,由我来报!”

军帐里,之前一直昏睡不醒的太史信忽然睁开了眼睛,他满眼的煞气把众人吓了一跳。虽然浑身冷汗,太史信还是挣扎着站起来。一个副将示意太史信去看诡异的一幕:漆黑的夜色下,远处的山谷里电闪雷鸣,而汉军的营地星辰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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