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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短篇小说《耳房201》(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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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隆隆。庄思沉和元君靠着车窗,对面而坐。

南方的四月,已是春意盎然。元君脱去棉装,越发显得丰满窈窕了。一件玫瑰红带芝麻点的针织涤纶春秋衫,把她那红扑扑的脸儿衬托得更加动人。她28岁了,大学毕业,到过不少地方,但今天对车窗外闪过的树木、电线杆、旋转着退去的农田、远处的村庄、近处的晒谷场、村庄的房屋、晒谷场上木然而立的牛群,以及在田里、在村庄、在土屋边和在牛群附近活动的人们都发生了兴趣。她欣赏着,不时评说着,并指点给庄思沉看:

“瞧,这一片油菜花开得多盛!”

“哟,泥墙草屋的屋顶上也架起电视机天线了。”

“咦!那个老人荷锄而立,倒像一幅油画里画的。是叫什么的呀……你看呀!”

元君兴致勃勃地讲着,见庄思沉一直没有应,便用手去推他,可庄思沉只随口“嗯”了一声,仍然没有动。她掀起长长的睫毛扫了庄思沉一下,只见他依然以手撑着茶桌,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窗外,在哪里沉思。

“思沉!”元君这才意识到,庄思沉到现在并没有欣赏景物,而是这么一副如痴如呆的神情。透过这副神情,她感受到丈夫迷惘和痛苦的心里。带着忘情的歉疚,她轻轻喊他,“你,还在想你那里的事吗?”

“哦!”庄思沉如从梦中醒来,也感到自己失态了。新婚的妻子应该是幸福的、满足的,自己现在怎么能是这么一副忧戚表情呢?大约只有一秒钟,他立刻对自己进行了调整,温和而亲切地说:“我不知不觉,又……”

“忘了吧!我们不是……”没有说下去,代之以深情的注视。

庄思沉也以对视来回答她。心灵的交流,使他们充满了幸福与甜蜜。

“我给你削一个苹果,你想吃吗?”元君拿出苹果,问。

庄思沉点点头。

于是,元君削苹果,庄思沉看她削。红红的苹果,在白嫩的手指中间慢慢地转动着,小刀轻巧地把皮从果肉上分离开,挂下长长的一条。苹果的旋转差不多是匀速的,那左手小指还微微翘起,这一切都使庄思沉感到很美。又这双灵巧的手,庄思沉又注意到妻子的全身。不知什么时候,她脱去了春秋衫,露出了天蓝色的紧身线衣,线条更见分明了。专注的神情和总像带着甜笑的嘴角,又是那样娴静、可爱。他第一次发现,他的妻子是这样美丽。羞怯的庄思沉,好像从来都没有仔细观察过年轻女子,甚至自己的恋爱对象,未婚妻。

庄思沉的旅行计划并不宏伟远大。哈尔滨的太阳岛,大连的海滨,bJ的长城,广州的花市都过于遥远,难以企及。他们只就近游一游“沪宁杭”。西湖的湖光山色,苏州的园林景致,太湖的浩渺烟波,宜兴的洞天世界以及六朝古都、长江大桥……足以使他们流连忘返了。

他们第一晚就停在南京。当一切安排完毕,年轻的女服务员微笑着带上门出去时,庄思沉和元君就双双留在“洞房”了。

新婚的夜晚是迷人的。然而,庄思沉一上床,却一下扑在元君的怀里,哭了。元君敞开宽阔的胸怀,一任他的泪水流淌。

“你哭吧,尽情地哭吧,把你眼中的泪水流尽!”她轻轻抚摸着庄思沉的背脊说。

这话语,这轻轻的抚摸,像强有力的愈合剂,愈合着庄思沉受伤的心灵,他感到舒服多了。庄思沉感激地抬起头,只见元君的眼角也挂着泪珠。

“元君,你,怨我吗?”他问。

“不。你有什么我可怨的?”

“我不是太无能了吗?本该是洞房花烛夜的今天,就在这……”庄思沉满怀歉意,又难过起来。

“不!”元君打断他的话,“你是一个很有用的人。你诚实,你正直!”

爱情的抚慰,使庄思沉焕发了热情;元君也快意而满足。他们在“下界的天堂”里饱览了大自然赐予的美和能工巧匠们创造的美,听到了许多优美的历史传说。然而,在这美的欣赏和体味中,元君也总忘不了给庄思沉一点启示。

在苏州拙政园,庄思沉被这座园林的宏大结构和匠心独运的布局强烈地吸引住了,不禁啧啧赞叹。他们一起观赏,如同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

“这样的一个园林,为什么要叫拙政园呢?”元君向庄思沉提出了这个疑问。

“这,刚才《园记》不是告诉我们了?”庄思沉说,“明代御史王献臣,在朝廷受排挤,抱负难以施展,就回家闲居,并建造此园,借古人‘拙者为政’义,取名拙政园,以寄托自己的理想。”

“不想今天我们还对它大加赞赏啊!”

庄思沉嘿嘿笑了:“赞赏的何止我们?后世之人,不知多少呢!其实,王献臣并非拙者,而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啊!”

“哦!这么说,他还是被后人理解了?”

庄思沉点点头。

“封建官僚中竟也有不简单的人!”元君说,“他们还真也有理想,有信念,相信有人会理解他,哪怕是后人!你——”她故意拉长了声调,斜睨了庄思沉一眼,“你说是吗?”

“我?”庄思沉从她的声调和眼神中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你是说我不如他?”

元君微笑着看着他,并不说话。

“是的,我是不如他。”庄思沉满意地笑了,“真想不到,你这个搞家用电器研究的还这样有心眼。”

“嗯,”元君故意给他一个嗔怪的眼神,“那是你自己多心。”

庄思沉露出舒心的微笑,抿着嘴,默默地看着她。

在杭州灵隐寺。

庄思沉不信佛,对佛学更不感兴趣,游览灵隐寺,是慕名而去,实在兴味索然,只大致转了转,就想出门。元君却不肯,一定要去看看石壁上雕凿的弥勒佛。“你看,那么多人在那里照相。”她指着说。

他们踩着高低不平的小路,来到石像旁。弥勒佛端坐在石窟内,和所有的弥勒佛一样,袒胸露乳,矫首仰视,一张嘴咧得好大,永远那样地笑着。庄思沉冷静地看着,他竟看出点意思来了。不仅弥勒佛的样子惹人笑,弥勒佛的笑本身更能感染人。它笑得那样舒坦,那样无拘无束,仿佛真有什么使它万分开心的事而笑成这样。庄思沉真也从心底里为这个佛爷感到高兴,也笑了。

“这弥勒佛像前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照相呢?”元君又问庄思沉。

这倒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庄思沉一下子不能回答,但他更注意起这个现象来了。照相的人很多,确乎如此。除了摄影师在这里有一个点以外,自带照相机的还有不少在这里站着。摄影师可能是花了重金,在这里包下了角度最好的地方,因而,其他自带照相机的都要在那位摄影师停下来的时候抢拍,有的则自取认为好的角度,或干脆不管他什么角度拍。被摄者往往都要紧挨佛身,甚至一手搭着弥勒佛的肩。“这幅画面有什么好呢?”庄思沉暗自思忖,佛像是青皮石的,石窟光线也暗。凭着庄思沉仅有的一点摄影知识,他知道照下来的像也是一片灰暗色调,哪如大雄宝殿的雕梁画栋和满身披金的佛像那样色彩明丽呢?

“弥勒佛总是那笑嘻嘻的样子,好像什么时候都没有忧愁。”见庄思沉这么长时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元君猜想他被难住了,于是与他岔话,又像是提示他,“还有一种弥勒佛像你看过吧,是六个小孩在戏弄弥勒的,有的摸头,有的拽耳朵,还有拧胳膊、扳脚趾的,可他依然笑嘻嘻,也许,他还不知道什么叫忧愁呢!”

“唔?”庄思沉终于悟出来了,高兴地说,“你是说,照相的这些人都喜欢弥勒佛的欢乐,而不要忧愁?你是要我——”他压低声音说,“要我永远像弥勒佛这样?”

元君笑了,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愿你像这傻乎乎的样子,不过我是常想,虽然人生多所辛苦,但人们还总是喜欢乐观。”

热流从庄思沉的心里涌遍全身,他望了望走在身边的妻子,妻子也正朝他看。他情不自禁地挽起她的胳膊,说:“走,我们去买一个弥勒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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