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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江月无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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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55年,八月。秋雨连绵。

一艘普普通通的乌蓬船上,何江月静静地端坐着,看着雨水淅沥沥地打在船板上。天地间降下了雨水的帷幕,孤独停靠在黄河中的小舟,仿佛成了这片天地的唯一。淅淅沥沥,空空寂寂。人世间的纷扰,红尘的羁绊通通远离了。

在这独立的小天地里,何江月慢慢放松了紧绷的内心,不自觉的摸了摸轻飘飘的脑袋,来时的道冠已然换作了僧帽,新剃的光头已经一丝头髪也不剩,圆溜溜的,摸上去只给指尖留下光滑的触感。

何江月长叹一口气,脑海中再次浮现出这几天的那一幕幕。

昏暗的夜幕下,寮房内何江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小师妹林江雨聊着天,二师妹顾江云却是在沐浴。

佛道大会,佛道两宗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东齐国主暗中偏袒,最终颁下了“道门中人一律剃髪入沙门”的荒唐命令。违令者,死。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随即,何江月与顾江云、林江雨两位师妹就被送到了皇家寺院霞光寺中,和来自各地的女道士暂居寮房之内。霞光寺财力雄厚,居然还提供了木桶热水。深深的夜色笼罩在这偌大的寺庙中,细细雨水仿佛永远也下不完。被绝望和死亡控制了一整个白天的女道士们,终于在这寮房内找到了些微的安全感。

没有人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唉。我真担心玉心她们,遇到这种事,我怕她们做出什么傻事来。”何江月说。

“谁说不是呢。”林江雨劝道:“只是我们如今也是鞭长莫及,多思无用,想法子尽早返回东海才是正理。”

林江雨是何江月一辈中最小的弟子,向来聪慧。可惜身量娇小,三十五六的年纪,还只有五尺身高。如果不是常年多思多虑白髪渐生,便说是十五女童都有人信。

“难呐。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何江月扭头看向正在沐浴中的顾江云。林江雨随即明白,说:“二师姐的武艺虽高,但终究不是江湖豪侠,孤身上路还是太过危险了。”

“如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寻找一处佛门之地托庇,众姐妹能守住家业,已经是万幸了。”何江月摇摇头:“就怕反而让众弟子入了虎狼窝。我们这群弱女子在乱世中,本就艰难求存。只能寄希望三师妹和玉心她们能够共渡难关了。”

三师妹莫江影江湖经验丰富,留在海天宫协助下一代弟子镇守宗门。但是再稳妥的准备,如何挡得住这突如其来的海啸呢?讨论良久,终究是泥沙俱下,前途混沌一片。

就在这时,寮房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四五名女尼走了进来。为首一人,中年面容,法相庄严,灰色僧衣,光光的脑袋,不怒自威。何江月与林江雨赶忙起身。

“可是海天宫何仙子当面?”女尼问道。

“贫道正是何江月。”

“贫尼广慈。领住持师太法旨,前来通知各位道友,明日一早,举行落髪大典。”

何江月与林江雨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虽然知道这一天肯定很快会来,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觉得心乱如麻,难以接受。

“是。小道记下了。”何江月只得应声。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另外,”广慈师太说道:“明早的大典,过于仓促,寺中人手不足。住持有命,先为部分道友落髪,为大典作准备。”

说着示意跟随而来的女尼弟子递上托盘,上面盛放着一叠僧衣、几双芒鞋,还有一柄闪着寒光的半月剃刀。

“这……”何江月见此情形,越发心乱。佛门为何急不可耐,当夜便要剃髪,一晚都不愿意等吗?

就在何江月尴尬为难的时候,里间沐浴的顾江云听到动静,开声问道:“师姐,外头发生何事?为何如此吵闹?”

广慈微微皱眉:“何人说话?”

“是在下的师妹顾江云,”何江月解释道:“适才在沐浴,未能相迎,还望师太海涵。”

广慈微微一笑:“无妨无妨。既然赶上了,也算有缘。”说着便直往里间走去。何江月与林江雨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另一边,听到动静的顾江云正要起身,却见一名女尼大步流星走了进来,紧跟着的是师姐何江月与师妹林江雨,再后面是另外几名托着盘子的女尼。

“这?”这回是顾江云尴尬得满脸通红:“诸位师太,贫道正在沐浴,何故无礼闯入?”

林江雨连忙向前,跟师姐解释广慈所说的事情,把这个光着身子躲在木桶中的顾江云说的一愣一愣的。

何江月也在广慈解释道:“师妹唐突,师太勿怪。”

广慈没有生气,她端详了顾江云一阵:“顾道友身材高挑,口正心直,确是一表人才。”

顿了顿,她接着说道:“相见即是有缘,便为顾道友先行落髪吧。”

这下,在场三女都不由愣在当场。

落髪不应该是法相庄严、礼教齐全的吗?佛家仪轨什么时候这么随便了?

再退一步讲,真的着急用人,临时从仆役和蓄髪居士中临时剃度几个,事后再把仪式补上即可,何必非要连夜从女道士中挑人?往阴暗处想,这是怕人跑了,连夜剃度了么?

电光火石间,木桶中的顾江云脑中一片混乱,和何江月、林江雨一样无言以对。

“这,这不妥吧。”顾江云看着广慈说:“且让小道穿上衣物。”

“不用了,”广慈一边指挥弟子把托盘端到木桶边,一边说道:“顾道友,你总是要落髪的,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何差别?如今你洗干净了身子和头髪,正好方便落髪。这早一刻落髪,早一刻放下,岂不是好事?”

说着,广慈已经走到顾江云身后,毫不客气地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莫要觉得心慌,”广慈安慰道:“佛门又不是吃人的阴曹地府,落髪之后,大家都是同念佛经、同参佛法的同修了。没必要这么生分。”

见顾江云面色稍平,广慈取过木梳,为顾江云梳起头来。刚刚沐浴完的顾江云肤色红晕,一头长髪披散着浮在水面上,湿漉漉的散发着光泽。如果不是因为身量高挑,兼常年习武,一身英气勃勃,定然和那些精心养育的官家小姐没什么差别。

木梳梳过,润湿的头髪温顺地分开两边。顾江云的头髪浓密,即使打湿过后中分两侧,露出的头顶也不显得稀疏,微微一条隐约的髪缝贯通前后。当真是美人好头髪。

可惜的是,美人今日便要和这头青丝告别了。

广慈放下木梳,指尖拂过剪刀,最后拿起了那柄闪着寒光的半月剃刀。凑在屋中的灯光下微微检查了锋利的刀口。这一刻,背对着她的顾江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提,一旁的何江月与林江雨也面露不忍之色,但觉口干舌燥,连无量太乙天尊都说不连贯了。

但是,广慈并没有停顿多久。端详刀口片刻,便毫不留情地按住顾江云的头颅,尖利的剃刀向着髪缝中间髪根最裸露的地方剃了下去。

顾江云只觉得一只手按在脑门上,脖颈不自觉支棱起来,随即寒冷的金属刀锋已经刮落头皮,只听得“嗤——”一声,蓄养多年的长髪,已经被连根削去一片。

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感笼罩心头,顾江云从未感受到如此的悲伤和不舍,身体的痛楚微不可查,但是来自内心的创伤却化作了巨大的空洞,让她五内俱焚。她想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想起自己离世多年的父母与恩师,想起第一次习武受伤,想起暗生情愫的男子娶妻时悲伤,一切一切,人生如走马灯般闪过。

“莫怕,”广慈手上一停,温声说道:“一会儿便好了。”却见顾江云已经满脸泪花。

佛门落髪,对爱惜头髪如生命的中原女子而言,当真是件无比残忍的事情。可是,正因为如此,一旦剃髪之后,却也无比虔诚。无它,舍得舍得,既然付出了,便无法回头。

顾江云知道,自己固然是在这毫无半点庄重可言的木桶中,连衣服都没换,但头髪一剃,便成了光头女尼。再不能自欺欺人,说自己是修道真人了。

头顶的剃刀好似命运的铡刀,刀光一闪便割断了自己的命数,从此身份改易,要从头开始了。

确实是从头开始。广慈继续下刀,从顾江云顶心中间,沿着髪缝刮落之下,头皮显露,长髪连根而断,纷纷落下,成了随波逐流的落花败柳,一去不返了。

“嗤嗤”声中,广顾二人渐入状态。持刀剃髪者神情专注,将剃刀运得炉火纯青,一手按其头,一手剃其髪,下刀稳健,用力得当,纵然髪根顺着刀刃的方向无声地抵抗,带动着娇嫩的头皮微微抖动,也无法打乱剃刀的节奏,一刀下,便一丛髪落,熟练的令头髪绝望。被剃者神情哀伤到麻木,脖颈挺得笔直,一如牛羊在屠刀下最后的倔强。一丛髪落,便化作一分眼泪,随着青丝落下。

青青的头皮在微黄的灯光下渐渐显露。广慈继续着剃髪,四名女尼托着托盘侍立浴桶两侧,她们正对面是同样哀伤的何江月与林江雨。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待广慈将顾江云头顶、前额的头髪剃得精光,一个初显尼相的顾江云显露出来。虽然两眼红肿,但更加显得楚楚可怜,柔弱中带着坚韧不屈。

顾江云看向面露哀伤的师姐师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她深深吸了口气,微微抬眼,迎上正从后上方俯视自己的广慈。此时的广慈,正弯腰给顾江云剃两鬓的头髪。两鬓离耳朵最近,剃鬓髪时最容易伤到娇嫩的耳朵。广慈细心地运刀,顺着鬓角将顾江云的云鬓剃得干干净净,仿佛那里从没有长过头髪一样光滑洁净。

看着广慈专注的模样,顾江云意识到自己头顶和两鬓的皮肤微微发痛发凉,哀伤之中一股好奇涌起,不自觉低头看向水中自己的倒影。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只见倒影中浮现出一个头顶光秃秃的女子,两眼红肿,脸上还挂着髪丝和泪水,这真的是自己吗?

她茫然了,也更加悲伤起来。自己怎就变成了这幅模样?光秃的脑袋,青青的头皮,再也不能蓄髪,从此青灯古佛,做一个光头女尼?她是如此不甘,不舍,不情愿。

于是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在夜雨中传出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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