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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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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岳兰镇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范明曜额头滚烫,没有办法思考。他害怕弄丢笔记本,将它装进了外套的内侧口袋。

柯洁见儿子没打招呼就回来甚是惊讶,但同时又惊喜若狂,心情过于激动导致一句话说了多遍,除了询问他想吃什么之外,也没有其它可以聊得来的话题了。

“我都可以。不过,我有些累了,先去睡了。”

“哦,好好好,你去睡吧,饭好了我叫你8

“这是怎么了?”

“感冒而已。”

“而已!都烧成这样了还而已,走,我带你去医院!”

范明曜使劲浑身力气从她的手中挣开。“不用了,吃点药就好了。”

“好好好,我去拿药。”

何洁慌忙的跑出了卧室,将手杯和感冒药递给他,动作一气呵成,只用了两分钟的时间。看他躺下,为他盖上被子,才安心退出了房间。

困意逐渐击败清醒的细胞,范明曜进入梦乡,隐隐约约看到了一个人的背影,可是光线很暗,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何洁安静的坐在沙发上绣十字绣,短短半个小时,被细长的针扎了十多次。她向前倾着身子,拿起电话。

“喂……是我,今天有点事,不能赴约了……明曜生病了……你不用过来了……就这样。”

电话挂断后,何洁便开始准备午饭。

范明曜本想多睡一会儿,但是窗外孩子们嬉戏打闹的声音太吵了,没有办法入眠。

“你醒了,正好饭好了,快过来。”

清粥小菜的搭配,很适合范明曜现在的情况。

“多吃点。”何洁哄小孩的口吻,今他很不舒服。

“妈,您还记得王薇吗?”

“记得啊,你怎么突然说起她了?”

“新来的同事跟她长得很像,还以为她们是同一个人,问过才知道,是我搞错了。”

“我就说嘛,不可能是她。”

“为什么?”

何洁本想用微笑代替回答,但儿子的口吻却透露着不容忽视的含义。“王薇有社交恐惧症,很难成为一名警察。”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十五年前的秋天吧。”何洁不知晓确定的时间。“后来,他爷爷很少让她出门,你当然不知道这件事了。”

“这样啊……那她爸妈去哪了?”

很少有机会与儿子闲谈,她还不想早早结束话题。“她的父母在她三岁那年意外去世了,爷爷怕她被其他小孩笑话,就骗她说父母去外地打工了,突然有一年春天,她说她要去找父母,并且开始存钱,但那年秋天就得病了。”

“那我爸为她医治过吗?”

这是范明曜提起父亲时,为数不多的平静和自然。何洁以为儿子长大了,学会释然了,不由得流露出感动的目光。

“有啊,还是你爸主动去找她爷爷的呢!”

范明曜食不知味,抿了一小口粥后,问道:“然后呢?”

“一开始还挺好的,但后来她爷爷就不允许你爸去她家了。”

“为什么啊?”

“不知道。”何洁猜测,“可能打心眼里觉得心理医生不靠谱吧。”

“那王薇到底得了什么病啊?”

“我也曾问过你爸,他说他也不太清楚,像是多次受到刺激导致的心理疾病。这一晃都过去十年了,也不知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何洁似乎陷入回忆,走不出来了。“对了,你还记得李爷爷吗?他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是吗,不太记得了,我倒是对隔壁的那对新婚夫妇有些印象。”

“哦?”何洁有些惊吓。“你记得他们?”

范明曜点头,头很沉。

“是一对很有意思的夫妇,他们搬来的时候刚结婚半年,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吵架,不过丈夫吵不过妻子,总是先低头认错。”何洁说,“现在应该有宝宝了吧。”

“他们跟咱们家相处的好吗?”

何洁顿了几秒。“倒是不经常走动,不过,你马阿姨经常来咱家做客,还会给你带好吃的。”

“那些糕点是马阿姨做的啊?”

“你不知道吗?那你还吃的那么香。”

“我以为是在街上买的。”

何洁为儿子添了一小碗粥。“你马阿姨可心灵手巧了,我做糕点的手艺还是跟她学的呢!”

“马阿姨是不是有个女儿?”

“你怎么知道,你应该没见过她啊。”

“印象里好像见过,但又不确定是她。”范明曜的言语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一样。

“她比你大四、五岁吧,一直在外面上学,只有寒暑假会回来。她跟你一样爱学习,不怎么出门,我以为你们从来没碰过面呢!”

“那我印象里的那个人应该不是她。”范明曜试图转换话题的主角,“可能是之前的邻居吧!”

何洁重重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却不想进一步讨论。

接着,便是一段不知什么时候会结束的沉默时光。

范明曜碗中的稀粥只剩下两、三口的量,何洁疑惑的嗓音打破了宁静,掩盖了碗筷碰撞的声音。

“你怎么突然对以前的事情感兴趣了?”

一勺粥入口,“没什么。”又一勺粥入口,“就是随便聊聊。”

何洁将眉头皱的更紧了,面带勉强的笑容,审视着眼前的男孩。

“我吃饱了。”

范明曜没等母亲开口说话,如同一只正在被猫追赶的老鼠一样迅速逃回了自己的卧室,模样有点狼狈。

何洁并未太过在意,他又不是第一次不与她分享心事。她一边整理厨房,一边列出晚饭的菜单。

一切收拾干净之后,她才猛然想起儿子还没有吃药,便端着印有黄花的水杯来到了他的门前,无人应门,缓缓推开房门,他已经睡下了。

她走进房间,为儿子掖了掖被子,将捡起掉在地上的笔记本,并鬼使神差的翻开了笔记本,其中的内容一时间无法消化,便拿着它离开了卧室。

多年十字绣养成了心如止水的性格,但在看过笔记本后,何洁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心脏也隐隐作痛,如同有成千上万只蚂蚁狂跑一般。

敲门声传到耳边。

何洁机械性的起身、开门。

“你怎么来了!”

男人回答说:“听你说明曜生病了,我过来看看,顺便买了些药,还有吃的。”

“谢谢,进来坐吧。”何洁本想让他离开,但一想这并非待客之道。

男人犹豫了片刻,跟在何洁的身后走进了客厅,沙发上的十字绣十分显眼。“快要完成了吗?”

何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刚完成一半,不过,这幅十字绣不能送你了,属于自留款。”

男人很喜欢“家和万事兴”这五个字,所以试探的询问道:“没有商量的余地?”

女人肯定的摇了摇头。

“明曜感冒好些了吗?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不用了,如果实在不舒服,我再带他去医院吧。”

“如果需要帮忙,就给我打电话。”

两人想到哪谈到哪的对话方式很窝心随意,不过,何洁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令男人很在意。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男人话音未落,便被巨大的开门声吸引了视线。范明曜大步走到客厅,一双只能看到黑色瞳孔三分之一的眼睛死死的盯着男人,不经意间流露出仿佛能杀死人的目光。

“你醒了。这是妈妈的好朋友蔡叔叔。”

范明曜看向母亲,视线并未交汇。

母亲从身后拿出笔记本。“这是怎么回事?”

范明曜知道并不能敷衍了事,于是,一针见血的回答说:“就是你认为的那样。”

“你坐下!”温柔的语气中带有强硬的含义。

范明曜坐到只能容纳一人的沙发里。

“你上警校,当警察,就是为了这个?”

男人察觉到气氛正朝无法预测的方向发展,准备离开,但却找不到插话的机会。

“对,就是为了这个。”

“你在怀疑什么!”

“你应该比我清楚。”

何洁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清楚,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范明曜闭着眼吐出了一口气,有一种将心事和盘托出的气势。“就是因为他,你背叛了父亲,对吧!还是说,你们嫌他碍事,合谋杀了他!”

五个指印清楚的印在范明曜的脸上,他理直气壮的看向母亲,何洁未对刚才的举动感到后悔。

“那个,我知道我不应该插嘴,但咱有话好好说,别动怒。”男人小心翼翼的表达自己的想法,尴尬的感觉渗透到了骨子里。

“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何洁将每个字的读音都咬得很重。

“你背叛了父亲!”范明曜声嘶力竭的声音在客厅内回荡,这句话隐藏心中多年,每个字的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何洁大笑,脸上却看不到任何的笑意。“范明曜!在你眼里,你母亲我何洁就是这样的人嘛!”

范明曜不想回答,心中却回答了百遍、千遍的“是”。

“范明曜!”何洁说:“这么多年以来,我以为你……你心里装的全是你父亲,那我呢?我在心里算什么?”

“我只想知道父亲为何而死!”

“我明白了。”她卑微的弯着身子。“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

“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杀的,他不同意离婚,我就把他杀了。”

“为什么?”

“就像你说的,我喜欢上了其他男人。以我的条件,值得拥有更好的男人。”

“然后你就杀了他?”

“对。”

范明曜欲哭无泪的看着母亲,他多希望母亲说的是气话,可她眼睛里的真,令他不得不相信自己是正确的。

“你们早就在一起了对吗?”

“没错,被你父亲发现后,我就想了这个办法。”

范明曜整个人摊进了沙发里。

“明天我就搬出去,结婚不用请我了。”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何洁喘着大气,“你报警吧。”

“小何,你说什么呢!”

“老蔡,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先回去吧。”

“明曜,你误会你母亲了。”男人说,“我跟你母亲只是朋友,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那天我看到你们……”范明曜自觉头痛欲裂,没有力气说出“拥抱”二字。

“错了错了,那天她……”

何洁做出了一个停止的手势,男人着急的拍了拍大腿。

“我累了。”说完,何洁艰难的站起身,向卧室走去。

刚走了几步,便昏倒了。男人急忙跑过去查看情况,范明曜坐立难安的看着母亲苍白的面孔,犹豫间,男人已经拨打了120。不久后,救护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男人轻盈一跃跳上了车。

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下范明曜一个人,阴云从西边飘来。他呆呆的看着固定电话,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声想起了。

“是我,明曜你先别挂,听我说。”男人恳求的说道,“你母亲是受你父亲之托才来照顾我的,我的妻子再一次手术中意外去世了,你父亲很自责,便让你母亲照顾我的生活,其实也不是照顾我,而是我的儿子。我不否认,我对你母亲是有好感,但是我知道她很爱你的父亲,不会接受我,所以我从没想过要替代你父亲的位置……”

至于他之后说了什么,范明曜丝毫没有听进去。因为线盒中的剪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特地为左撇子设计的剪刀,与父亲腹部上的那把完全不同,是一件不属于范家的物品。

范明曜愣在原地,逐渐被悲痛吞噬。

狂风将一片枯叶卷进房内,枯叶还残留一丝生机,掀开卷翘的一角,一只幼虫缓慢的蠕动着身体。

雷声过后,秋雨倾盆而下,再过几个月,便是冬季了,一切归于平静,回归纯粹。然后是万物复苏的春季,知晓事物生命的意义。接着是生机盎然的夏季,事物不断寻找阳光的方向。然后是凄凉凋谢的秋季,事物褪去鲜亮的外衣,露出腐烂的一面。最后是寒冷纯白的冬季,事物一部分归于尘土,一部分获得重生。

如此反复,一年四季——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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