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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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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颤抖,一步步挪到窗前,躲在阴影里向外看。可只是一眼,目光就仿佛触到了烧红的铁烙,被烫了回来。

我感到紧贴肋骨的皮肉突然被融化似的,凹陷下去,而后猛地在胸腔当中撑开一张大鼓。白色的骨,红色的漆,沉重的实木填满了我的身体,掐住了我的喉咙。我的世界安静了一霎后,便开始躁动起来,先是细碎的滚动声,再是锤锤入心的闷响,直到整张鼓都嗡鸣了起来,战栗起来,摇晃起来,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震穿到黑暗僵硬的墙壁上,碾作一滩碎泥。

我动弹不得,呼吸不能,只是用双手揪紧了自己领口,似乎这样就能把这张疯鼓从喉管里挤出来似的。

外头站着两个人,其中略高的那个黑发高束,端正亲王宝珠尤在冠上镶嵌,珠圆玉润几颗点缀在光照当中,浑身朝服腰带未宽脚踏高靴,单看华贵衣料金线银绸足矣寻常百姓几年衣食无忧。这人似是刚刚下朝就怒气冲冲跑来,恶语连珠,那是刻到骨子里的顽劣,隐匿在眉间的火苗上蹿红云飞扬,点燃了簇簇烧灼的血色。

这张面孔几乎和同我成婚的三皇子一般不二,想来这就是他的胞兄。可纵然他们一母同胞,却看起来截然不同,一个戾气充身满面红光,一个面如死灰近乎濒死。

二皇子旁边那个则是满脸的书生气,看起来斯文儒雅,似美玉雕琢所成的十指轻轻摇晃着手中折扇。微风扇乱了四溢的阳光,直显得他的面孔模糊不清。腰间红流苏吊坠贵气大方,宝珠臻美,朝服整洁。这人就在旁边静静的看着,时不时的劝解两句,秀眉微拧,似乎是有些不屑,似乎是有些不耐,嘴角却是一抹上扬的假慈悲笑容。想必这位就是皇后嫡出的四殿下了。

而与我成婚的三皇子正背对着我,跪坐在地上,微微仰着头,风吹过来,吹开一层带着血腥味的晨雾。

二皇子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一脚踢在他的肩膀上,踢得他翻倒在地,他的瘦削的肩膀似乎在微微地发抖,挣扎了几番竟没能直起身来。

刺破雾气的阳光是那样耀眼,直灼得他身上喜服的颜色都被融化成细长的血痕,蜿蜒在泥地的裂缝里。

“成婚?洞房花烛夜?”二皇子慢吞吞地蹲在他的面前,望着破碎凌乱的喜袍,突然恶狠狠地揪住他的衣领,一把把他从地上拽起来,“你留下一堆烂摊子,毁了母妃,毁了我——你把我们推入地狱,自己却忘记了,可以解脱了。你想得倒美。”

他突然咬着牙笑起来:“我告诉你,不可能。我要你用身体记住这些痛,要你赎罪……把旁人都拖进泥地里,自己还妄想洁洁白白,一尘不染——你做梦去吧!”

他反手一掼,三皇子就像是断了线的纸鸢,再次重重跌倒在地上,这次,没有再挣扎。

我看不见他的面孔,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可在那霎那我的五感仿佛和他接通了,疼痛在那刻如潮水一般席卷了我,冲得我浑身麻痹,战栗不已。像是有人在我的脸上糊了一沓透湿的宣纸,恐惧蒙着日出的昏黄,爬满了我的眼睛,渗透了我的耳根。我隐约看见黝黑的长鞭劈开了发光的圆盘,倏然,将我的魂灵抽出了他的身体。

天旋地转当中,我在飞溅的血珠之间烫了满身的红花,眼前的整个世界都碎成了千百万片,如一场将碎的梦境,被泼得斑驳陆离。

可是——

可是那——

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那是他的亲兄弟啊!那可是他的亲兄弟……怎么会……怎么会?

“好了好了……皇兄,差不多也就算了,他一个傻子,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能有什么用?”四皇子笑道,用白玉扇子轻轻推了推兄长的手,低头望着在地上苟延残喘的人,声音里带了几分轻蔑,“也怪可怜的。啧……风光了这么多年,真把自己成个人物了。”

不知那句话触了二皇子的逆鳞,他的脸一下子阴沉下来,虽然一句话不说,下手却更狠了。

皇族之间的明争暗斗我自小见了许多,以往在楚睢,也有的是阴谋阳谋,可我却从没有真正目睹过如此赤淋淋的,单方面的施暴。我只是感到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拧成一股绳,从后面勒住了我的脖子,直掐得我五官移位,近乎濒死。

无处可躲的三皇子自始至终都背对着我,一次次试图从地上站起来,却都没能成功。我看见褐色的印迹抽过苍穹,带来淡淡的,死亡的气息。

他会死的。他真的会死的。

荒谬感油然而生。我新婚第二日,夫君就要被活活抽死在我面前了吗?我感到手脚冰凉,好似有人把我钉在了地上,僵硬得动弹不得。

他们好像离我很远,可是又好像只要一伸手,滚烫的鲜血就会泼上我的指尖。三皇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过,像是一根毫无生气的木头,任人摆布,逆来顺受。若非他还在微微地颤抖,我会以为那是一具尸体。

四殿下的白扇子仍然在摇晃,吹来的风却来自天边,拍动了他的发丝衣角,抖落了血珠,是绛色的,是昏礼的颜色,是衣衫的颜色,是命的颜色,可在这喜庆又悲哀的场景里啊,都在一并融在吹散的薄雾当中,混浊不堪。

我想,没有半点喜庆。

我屏住了呼吸。

再大的雾也无法遮掩这暴虐的罪行。阴阳交接之时,回荡在天地之中的还有歇斯底里的笑声。来自地狱的浪涛,席卷着这本就无情的世间。缱绻面容下的朱色缓缓打开,注视着虚影般的丑恶嘴脸,贪婪舔舐着他的命,他的苍白。四散在空中开放不合时宜的红色海棠触目惊心,狠狠划过褪皮的墙壁,留下道道深红的痕迹。

两个男人在笑,笑的像是疯子。

世人皆说三皇子痴傻,怎知自己不痴不愚不傻不疯不蠢不像是个失心疯的嗜血恶鬼?

我退后了两步,视线慢慢的迷离,三个人的身影在眸子里变小。

疯子……

简直是疯子!

撕扯弱者的野兽在咆哮,在欢呼,在雀跃,在为了自己宣告自己的主权,将猎物撕裂在脚下,一点一点剥碎干净。它在笑,喉咙像是贪婪的黑洞,牙齿在滴血。它的眼睛是红色的,它已经着魔了,它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何而来,它原来才是疯子。

另一头野兽默默地在旁边看着猎物被凌虐。蠢蠢欲动的笑面虎随时等待上前撕扯的机会,却要矜持的让金贵皮毛不要沾染上污秽,往后退退,过过眼瘾,全当自己是个君子。

他们疯了……疯了。

这是我脑海当中唯一的想法,只有不断的重复着疯子两个字,不断的重复这几个字,好像这样就能减轻震惊似的。

可是,那是他们的兄弟啊!

不应当是这样的,不应当的。

衣袍已经支离破碎,血迹斑斑,他在地上呕着吐着喘着,不断为这黄土润色。他依旧是背对着我,依旧是看不清神情,地上却已经一片狼藉。

刺耳的笑声在空荡荡的四周疯狂地窜起,充斥着我的整个耳朵。我脚底打滑,早就已经忘记了自己如何站立,跌坐在地上,满眼都是撕裂的线条和断裂的形状,一鞭把我抽进汪洋红海。

面对这样狰狞扭曲的兄弟之情,我的牙齿咯咯作响,甚至没有注意到手指已经被衣角勒出红棱,指甲深深的嵌进了肉里,沁出点点红丝。

没由来的恐惧席卷了我,我不敢睁眼,不敢抬头,不敢回头,害怕一动弹就要看见内心深处的自己。

我就要在这样一个地方生活了么?我……会被这样折磨么?

我好害怕……好害怕。

他疼么?他痛么?

我突然回过神来,腾地站起了身体,撑着木头桌子,好不容易才保持了平衡,再次逼自己看向窗外,死命的扒住窗沿,憋住打转的眼泪。

那该是多么痛的经历,才会让他一夜之间活生生的成为一个傻子,让惊才艳艳的少年郎变得面白如纸。

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让一个心智失常的人,被亲兄弟苦苦折磨,还能一声不吭?

是这样么?

这个人就是曾经大街小巷所说的,鲜衣怒马的三殿下?这个人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流着皇家血脉,淌着皇室血脉,居然被如此作贱!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阻止?

我浑身颤抖,想要捋开阻隔视线的乱发,却发现怎么也抓不住发丝了。青丝在指尖被抖落,散落在肩头,徒留下一根断发在手心。

再次看向三人,刻骨的恐惧让我不寒而栗,三皇子是傻子又如何——疯子才可怕。有理智的疯子更为可怕,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依然要如此行事,他们是魔,是鬼。

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思考,只从震骇变为麻木,眼睁睁地看见施暴者心满意足的离开,留下从不喜庆的色彩和划烂的体面,还有依旧看不见正脸的三皇子。

散去大雾之后的阳光尤为的刺眼,扎痛了我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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