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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伫立于院中守卫的浩鹄听闻关门声,回首一望,易宏绕过悬丝,翻身而下,而他身上避雨的斗篷却不见去向。
“公子,公子?”浩鹄忙解下肩头斗篷,紧跟易宏,想为他系上。
而固执独行的易宏仿若听不见亦看不见般,只一意冒雨走在前,未曾对连连劝说的浩鹄留一丝侧目。
“劭朗,我想与你成婚。”十六岁那年,她向肖劭朗求亲之时,确有几分感恩心思。
乍听此言的肖劭朗惊得瞠目结舌,一半是烈火烹油般的激喜,一半是多年夙愿得偿时难以平复的悸动。
他双拳紧握压制狂热心跳,片刻间,玉面点染桃色,结结巴巴地小心探问:“你……你是说……”
“幸得识卿无双面,从此阡陌多暖春。琼华心悦你,爱慕你很久了,很想做你的妻子。与尔共渡此生劫,同历这世难。懿卿愿意接受我吗?”她大方而笃定地笑着,拉起他微微颤抖、薄汗微粘的手,在那玉白掌中缓缓写下一个“心”字。
纤指带动他的大手缓缓蜷合,她捧着他的手放在心口,狐眼深深凝视双目霎红粼粼微闪的星眸,柔声莞尔道:“我喜欢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若有一天,我先去了,我就把名字刻在三生石上,在忘川桥乖乖等你来接我。你说,好不好?”
“若……”肖劭朗的声音随着沸腾的心跳颤得厉害,颊上绯红沿至乌鬓,垂眼盯着自己被紧攥的手,抿了好几次唇,闭目定定心神终于问出,“若……我先去了呢?”
“我会抱着你的尸身自尽,绝不让你孤身寂寞。”她慎重模样仿若起誓,纤手握着他的大掌抚上侧脸,软玉一般的嫩滑柔肌贴合他炽热的掌心,嫣唇微翘,倩音脉脉仿若撒娇一般,“幽冥鬼道里,你不要走得太快。万一我追不上,找不到你,我会哭的。”
肖劭朗噗嗤笑出声,却又瞬间滴下两行清泪,言笑晏晏:“终身所约,永结为好。婚姻可是一辈子的事,琼华……你真的……”
“我只要你。”她简短而坚定地打消他的顾虑,“你只说愿不愿意娶我。”
“我愿!那……”肖劭朗抹净眼泪,蹙眉想了想,羞红满面,咬唇浅问,“明日成婚如何?”
“明日?”毕竟婚姻乃终身大事,她原本还想好好准备一番呢。
“那就今晚!”肖劭朗以为她觉得太迟了,迅速改口。
“今晚?”她一时呆愣,垂首心笑:哪有这样猴急的新郎,“我还什么都没准……”
“我有!”肖劭朗温柔浅笑,拍拍她的手,待她松开,起身提衣向里屋跑去。
不一会,他双手抱出一个箱子,略显几分羞怯,道:“你的婚袍、头冠、丝履、雀扇、配饰,我都……都早已备齐。”
她闻言嫣然一笑,若春日灼灼桃李,红酥纤手慢慢打开箱子。
箱内衣衫叠得齐整,首饰已另配银匣装好。
“我久居山中,不知世间流行样式,就、就准备了这些……可能有些……简薄粗陋。你全当看看,若有喜欢的,我马上多多备齐。”肖劭朗双目如坠星辰,笑若弯月,抿唇顿了顿,轻声道,“也不知……合不合你心意。”
她摸着轻若烟缕、华润非常的嫣红衣襟,光看此衣细密针脚与精致图纹,便知他挑捡许久,用尽心思。尤其是那金线围织,挑缝辫镂,缀满珠宝的金色凤凰,当真是世上难有的精秀臻品。
再看银匣内的头冠装饰:雀尾贴金的凤凰展翅凌于排排珍珠镂堆的九重祥云之上,宝石锉银之百态百鸟昂首围贺,琳琅珠翠做勾连,琪玉珊瑚为托衬。真真精粹华美,凡尘无双。
若雪纤指一颤,仅是粗粗观瞧,便已知其用心细微恰若轻尘。以他贴切深情,这箱事物怕是久经修改整理,直到他满意方止。她不禁狐眼泛红,哽咽半晌才问了句:“怎么……都是我的东西?你的呢?”
“我……”肖劭朗有些羞怯地挠挠头,“我还没……”
难道他一直未替自己盘算准备?她缓缓一叹,忍下泪奔,却连鼻头都红了起来,咽咽嗓,抬首笑靥如花,柔声道:“我给你做,你等等我。”
她命人找来上好红缎,绷覆在绣架上,青宇将穿好丝线的数枚银针交付于她。她站定离绣架丈约处,提气云手依次挥出手中银针。
只见飞针仿若授命傀儡一般,依她指尖方向穿过绸缎,留下些许线纹,再由她拉回,返身折于其手中。如此反复仅仅一瞬,不消一刻,红缎之上即显出一幅金龙出岫。祥云紫气东来,金龙栩栩如生,整幅画卷威严庄肃。
琼华此时早已改名易宏与易寯羽,一体两生。
她久久未在人前展现如此卓越绣工与凌厉身手,惊得一旁侍候的青宇呆愣半晌纹丝未动。
可,这般超绝内力一旦使用,便会即刻牵动琼华体内寒气。毒液般瞬间蔓延的寒力,由丹田袭上指尖,她只得一直咬牙忍耐。
礼服绣完的那一刻,她战栗着倾侧一旁,覆满寒霜的手在肖劭朗奔来拥住她之前,瞬间握碎掌中冰霜。
“琼华!”肖劭朗脱下披风将她紧紧围裹,双目斥泪凝咽,反复说道,“我不要了,琼华!我不要了!你才恢复,不要因为一件衣服……”
“不只是一件衣服!”她僵直而颤抖的双肘勉强撑起身子,蜷在肖劭朗的怀中,苍白的唇吐出团团蒙白寒气,却依旧浅笑嫣然,“我是在给夫君制婚服啊!好不容易亲手做一件礼物送你,自然……自然要用心细致。”
一阵冷冽寒津迅速袭上琼华心口,心脉突然紧缩疼得她颦蹙双眉,口中寒气更深了些。
肖劭朗抱起她狂奔向庖厨,跪在灶火边,让她靠着他的胸膛取暖。他扯下发簪,伸出手臂,在刚刚结痂的玉臂之上豁然划出一道血口。他扶着琼华,试图让她吮吸热血,可琼华却紧闭双唇,连连侧头躲避。
“琼华,快,喝了就不冷了!”肖劭朗看她颤得更加厉害却始终不肯张口,急得清泪涌落,伤口紧贴她唇,疾急说道,“琼华,听话!张嘴啊!琼华——你听话好不好!”
浓烈的血腥气直扑鼻尖,她拼命克制体内嗜血的渴求,紧握两掌,指甲几乎嵌入皮肉中,双眼也开始异样泛红,却始终未曾开口。
闻声赶来的重明呼唤火影上前救治。重瞳拉开肖劭朗,强行为他止血包扎。支撑至极限的她溘然晕厥,之后的事易宏便不记得了。
她再次醒来已是两日之后,一样的倾盆大雨。肖劭朗面色惨白地趴在她的榻边,臂上又添两处褐红长疤。
重瞳骂得对,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
不知道肖劭朗为她付出了多少,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报偿,在与他的相处中,她常常属于缺失的一方。
恐怕当年的他与今日也别无二致。她始终像个贪婪地吸血鬼,耗尽他的气血,让他只能通过血滴子广采他人之血才能稍作回补。
怪不得这么多年,连鬼医凌霄也治不好他的喘疾,常年失血愁思,病体孱弱至此,任由鬼神,亦无方可医。
瓢泼大雨早已淋湿易宏衣发,却始终冲刷不尽他面上斑斑泪痕。他抬头昂视电闪雷鸣的漆黑夜幕,心中似被怪物挖去了一块最重要的血肉,仅留下一片空荡荡的炽痛久久不愈。
商场之中游刃有余的少年英主,竟没有丝毫办法平复越来越沉重的愧悔。
浩鹄见他神色戚戚、双目空洞,回首看了看灯火阑珊的阁楼,猜测定是出了事。他不敢轻易发问,怕再牵动易宏心绪,默默解开斗篷撑在易宏额上,为其挡下所有风雨。
狂风骤起,雨越下越大,雷声隐隐却久而不发。
“哥!”浩天陪易宁撑伞赶来,易宁跑上前看着木然呆滞的易宏心痛不已。他揽过易宏的肩,紧紧相拥道:“哥,不要再想了,你的身子最忌湿寒,不能淋雨啊!咱们回府好不好?嗯?”
“是啊,公子,您若再病,岂不是枉费王公子一番辛苦吗?”浩天也劝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浩鹄侧身低斥。
浩天意识到说错话,立刻闭唇不语。
“哥,”易宁看易宏失焦的通红双眸,也许方才众人对话他根本没有听进去。易宁大力摇易宏肩臂,他知道他的酸楚无助,一汪清泪不禁溢出,半是恳求道:“哥,咱们回家吧,哥——”
“你们回去吧,”易宏双眼微闪凛光,仿佛游弋的魂魄忽然归主,沉静的声调听不出任何情绪,“吩咐青鸿明日代我上场。”说罢,便折身欲走。
“你要去哪?”易宁一把拉住他,蹙眉道,“你这样,我怎么放心你独自出行。”
“宁儿,”易宏毅然无悔的模样仿若已定某项重大抉择,淡淡一叹,摇首拉开他,“我希望我们不一样,终究走不同的路。我的路越暗,你们的路越亮。无妨,明日清晨,我定回来。”
说完,易宏不顾身后生生牵绊呼唤,舍下众人,独自消弭于深深夜幕雨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