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少年交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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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漪与其他秦国少年一样,自小就骑马射箭,以为游戏,如今得了金迩点拨,又有家传武艺,很快便脱颖而出,人称小百里视。交涌不想让孩子冒险,可秦人崇勇尚武,拦是拦不住的,在这样一个时代,谁又能置身事外呢。交涌偶尔会想起少年时,大头对他讲过的话:“何以立命?不争不苟。如何视死?一笑了之。”在泾阳,大头的名号竟也流传甚广。交涌年近六旬,他自知无法拥有夫子那样的胸怀,却也清楚知晓余生的使命,那就是培养儿子,寻找家人。
少年交漪,英武矫健,年方十七即加入锐卒。四四八年,秦国突然发兵汪城,锐卒奉命出击。他们日夜疾行,意图绕到魏军后方,袭扰援军,火烧辎重。“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苦练数载终需一战,磨剑多年今试锋芒。
战场是残酷的,由于要求轻装,他们没有带足容器,无法将糗泡成米浆。前两日,每个人姑且都能吃上,第三日,交漪与别人勉强合吃一顿,第四日则差点没有饭吃,所有人都疲敝不堪,急切地等待开战的命令。第四日傍晚,锐卒终于抵达计划地点,队伍被分为两组,弩兵隐于两侧密林,徒兵伏于陡坡之上。夜色渐暗,什长不断比划,叮嘱大家不要出声,更不能有任何火光。交漪心里忐忑,不清楚敌人是否会像靶子一样老实站着,他冻得直打颤,更不确定一会儿能否拉动弓弦。寒风作响,月光昏暗,偶尔能听到兵士踩响枯叶的沙沙声。
不知等了多久,低沉的嘶鸣开始传来,赶车的声音愈加清晰。只一阵儿,积雪在车轮的碾压下发出了“吱呀吱呀”的微声。敌人终于来了,沉睡的兵士被一个个推醒,所有人都来了精神,忍饥挨饿、长途跋涉就是为了这一时刻,现在需要的是耐心,再耐心。交漪不断地搓手取暖,他的心在狂跳。他们是恶人,他们一定都是手上沾满秦人鲜血的恶人!
渐渐地,由模糊到真切,他看清了魏人的面孔,警觉而狰狞的面孔。就在此时,敌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停了下来,交漪面前出现了一团微微的火光。他和其他弩兵一齐拉紧弓弦,余光扫向佰长。此刻,徒兵正悄无声息地展开队形。
“弩——兵,射!”这一声,触发了所有人的手指。顿时,箭如雨下。黑暗之中,惨叫声、喊杀声不绝于耳。交漪顾不得许多,下意识地重复训练的动作,以最快速度架上箭,举起弩。很快,第三支箭也射了出去。徒兵们数着箭数,点起了火把。“徒——兵,冲!”顿时,锐卒如猛虎般扑了下去,将敌人围得严严实实。徒兵持戟排成数条阵列,外刃向前,随着战鼓声一步步向前,肩碰肩,脚碰脚,想退都不可能。“杀——杀——杀!”伴着每一声,秦人都会迈上一步。魏军厮徒如麦子般倒伏,不是被插成肉泥,就是被活活踩死。
眼看战事即将结束,忽然间,传来一阵骚动,魏国兵士赶了上来。“弩——兵,持戟,冲!”交漪来不及多想,和大家一样,扔下弓弩,抄起长戟,跟在佰长身后,飞了下去。昏暗的月光,帮了交漪大忙,他看不清敌人的脸,只当是靶子,他要做的就是尽量伸长戟,然后猛刺。他没想到自己刺出去的力量是那样猛,尚未来得及拔出,便不得不在死尸的重压下松开了戟,只觉得戟在哆嗦,抽搐。慌乱之中,他胡乱摸索,触到短剑的那一刻,他终于停止了颤抖,仿佛那不是短剑,而是自己的半条命。然而此时此刻,短剑毫无用处,交漪不得不再次俯身,寻找一只紧握长戟的冰冷的手。
月亮从云层中伸出了头,仿佛要看看这片原本静肃的大地上为何吵吵闹闹。交漪这才发现,对方不过三十来人,可是他们却以一种疯狂和绝望,拼死抵抗。看得出,他们背靠着背,肩并着肩;听得见,他们相互提醒,互相鼓舞。面对死亡,为何还能如此清醒。这样一种气势似乎影响到了锐卒,包围圈越扩越大,倒下的秦人也越来越多。眼看敌人就要撕开口子,忽然,一支利箭划破天空,直中魏军首领。敌人失了主心骨,战况急转直下。
时间不长,敌人尽灭。饿红了眼的锐卒,搬下魏国粮草,直接倒入容器,烧火煮饭。就在他们身旁,魏人胡乱堆在那里,姿势各异,难看而可怕。交漪也在其中,他没想到自己能适应得如此之快。
吃罢了饭,锐卒撤到山坡后倒头便睡,鼾声一片挨着一片。交漪望着明月,想起了父亲讲过的一场笑话。
“昔日,晋国大夫郤克奉命出使齐国,以促两国和好。路遇鲁国大夫臧孙许,二人结伴而行。郤克并非常人,走路一瘸一拐,臧孙许同为异人,是个独眼。平日里朝臣和家仆见得惯了,也就不说什么,那齐侯可曾见过?巧的是,又赶上二人同行。想想看,郤克弓身一跛,臧氏独眼一眨,郤克再一跛,臧氏再一眨,不跛不眨,一跛便眨。哪里是使者,分明是来表演闹剧。你再想想,堂上的齐侯想笑又不能笑,不能笑又忍不住,得多难受啊。次日,齐侯邀其母立于帐后观看,他令一个跛脚侍从领着腿瘸的郤克,一个独眼侍从领着独眼的臧孙许。就这样,两个跛脚的,带着两个独眼的,歪歪扭扭地来了。未及使者行礼,帷帐后面便传来女人的笑声,紧接着齐国朝堂上人人大笑不止。齐侯不仅不知悔改,还说起了风凉话:‘二位使者身残志坚,寡人甚为感动,特寻此二人,助使者补齐身躯。’结果呢,晋人深感受辱,大军压境,郤克挂帅,奋勇当先,最终齐国大败,齐侯险些被抓。”交漪苦笑了几声,自言自语道:“倘若战争的发起能有一定之规,人们至少知晓该如何避免战争。”
次日平旦,以为要回家的兵士们大失所望,首领命令锐卒再次疾行。休息这一晚,似乎毫无作用,交漪昏昏沉沉,浑身酸痛,他不明白,如此疲惫如何接敌,即便到了不也是送死?别说是张弩,若是没有长戟撑着,站不站得稳都不好讲。此时他又想起父亲讲过的话,之前一直鄙视。“当什么锐卒啊,守城多好啊,我最开始就是守城的,得意着呢!步子得一脚一脚迈,饭得一口一口吃。”“遇到敌人不要冲,注意看大伙的脚步,战场上哪有什么英雄,只是坟还没有挖好,活得久一点罢了。”走了大半天,终于到了汪城外围,大家发现战事已经结束,秦人尸体远远多过魏人。
不管怎样,锐卒一战成名。不知是谁通风报信,锐卒们一进城,便吃了一惊。娃娃们停止了玩耍,老人纷纷点头示意,女子会投射出毫不遮掩的崇拜目光,少年会紧紧跟在队伍后面,以与英雄步伐一致而无比自豪。此战,不少兵士受到赏赐,而交漪没有。他可以用箭射杀敌人,但斩首过于血腥,他还做不到;兄弟们可以光着膀子,拎着仍在滴血的头颅,满怀期待地说笑,而他只想呕吐。
离开了战场,交漪最得意的时刻便是赛马。他有一匹年轻的枣红马,尾上绑有一根红丝带,公族子弟无人不识。
这是战后第一次赛马。枣红马迈着高傲的步伐款款入场,使得其他马儿黯然失色。场地长约千丈,九匹骏马依次排开。交漪靠近南侧,这里能看清欢呼雀跃的男女,以及故作镇定的母亲。一通鼓毕,骑手紧扽缰绳,二通鼓毕,交漪闭气凝神,三声鼓响,九支离弦之箭瞬间发出,身后传来潮水般的呐喊。
最终,交漪再次落败,他并非实力不济,而是不愿让枣红马太过消耗。他得到了乐趣,希望马儿同样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