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临淄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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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阳四三二年秋,翟璜见实在无法隐瞒,才将儿子叛逃的消息告诉了妻子。交渺听罢,几近昏死过去。此后一年,她无数次想要赴秦寻子,翟璜却始终不肯答应,还令仆人严加看守。
交渺知道良人的苦心,可他如何明白一个母亲的痛苦。回想涌儿突发急症时抽搐的样子,她会哭;回想涌儿训练受伤时绽开的皮肉,她会哭;还有自己拒绝狄女时涌儿的失望与隐忍,她还是会哭。哭多了会晕倒,醒来接着再哭,她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她无法抑制情绪,无法停止自责,无法不去想儿子叛逃的下场。秦人岂会信任涌儿?西河郡守岂会坐视不管?她不相信涌儿会背叛大魏,可她宁愿涌儿为了生存,彻底投靠。纵然此生无法相见,只要得到儿子生的消息,足矣。她无数次在神的面前祈祷:“无上的太阳神啊,请一定庇佑我的涌儿,不要让他受苦。他是最虔诚的大阳人,是最善良,最听话的大阳人。无上的神啊,所有的苦都让我承受吧,请一定让我的涌儿好好活着。倘若需要我的性命相抵,拿去好了。”
交渺日渐消瘦,翟璜实在不忍。他和仲渠,一位办事牢靠且有些门道的家丁,制定了一个冒险且可行的计划。然而就在行动伊始,仲渠先行赴秦之前,临淄那边的反常引起了交渺的警觉。按照原先的约定,每个月都会有临淄家信送来,交渺同样会将家事写于简牍之上,送回临淄。即便因为战事拖延,也不会超过两个月。可如今,三个月过去了,这份重要的精神寄托依旧没有送到。翟璜不得不安排仲渠转而赴齐,一探究竟。
等待的日子是难熬的,挨过一个个日夜所换来的,不过是十数根青丝,令她更加难过的是,翟璜的身体开始出现状况,一向健壮且坚强的良人,似乎到了硬撑的极限。她相信只要涌儿归来,良人的病必定好转,可是儿子又在何处呢?一想到此,几滴老泪便从布满细皱的眼眶溢了出来。
夜深了,天雷一般的鼾声再次响起。回想起当初经受折磨的无数个夜晚,今天反而倍加珍视。“鼾声这样响,真好啊!”她害怕听不到的那一天,害怕自己永远无法安睡,而她知道这几乎是必然。她喜欢这个老东西的性格,直爽而又不失风度,细心而又不拘小节,他行事沉稳,忠心不二。他总说遇见宗主是他的福气,可实际上,遇见他是宗主莫大的幸运。
四十多年了,交渺已经忆不起两人争吵时的样子,眼中只有这个正直,温和,又瘦瘦巴巴、弯腰驼背的老东西。她缓缓托起一只干枯的手,轻轻摩挲。忽然想起当初在马市选马,自己是何等的潇洒,交渺嘴角一歪,得意一笑;又想起良人当时手足无措、傻头傻脑的模样,不禁“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唉,还挺幸运的!”
交渺一个人出了屋,登上高处,向南远眺。寒山转翠,秋水潺湲,孤烟萦绕,静湖暮影。忽然间,她发现茂林中点点微光,忽高忽低,时前时后,一闪一闪飞过,仿佛星空倒映。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泪水还在流淌,整个人却已醉于这奇异世界,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齐国攻鲁,拿下孟孙氏采邑郕......”应该是因为战事吧,家中男丁这样多,还能出什么事?“乐羊将军继续围攻中山......”好啊,没有秦国的消息最好了,何时才能与秦君会盟呢?不打了,也许涌儿就能回来了。仲渠为何还不回来?他的马可是府中最好的了,他的口音会不会有问题,会不会被齐人当成魏谍?耀儿定然还认得他,不过耀儿会不会还在服役,交朝应该会记得吧,那时仲渠才不到二十。
许多日后,仲渠终于回来了,虽然比交渺预想的要晚上许多。
他的马刚一入厩,身子瞬间侧倒,腹部急促起伏,双眼缓缓闭合,泪水混着雨水顺着长长的脸颊流下,压弯了几棵嫩草。仲渠的表情犹如天空一般阴沉,他急切地舀了几瓢水,只为能讲得出话。看着他的样子,家仆们预感到了不详,纷纷躲出了客堂,交渺双手颤抖,如坐针毡,想看却又不敢看他的眼睛。仲渠足足吸了三大口气,这才将气喘匀。“大约一个月前,田豹府燃起凶凶大火,周围两家府邸也未能幸免,人们都说——没见有人逃出来。”仲渠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如一块巨石压在交渺的心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那天,风异常大,火势很猛,蔓延极快。大家忙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才将火全部浇灭。可惜,田豹府已成一片废墟,连一面立着的墙都没有了。没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两个亲近的家仆见势不妙,立即凑到身旁,以备交渺晕倒。然而交渺不再脆弱,她只是默默的听着,直到他说完,连头也没摆一下,死死盯着院中的葵。仲渠不敢吭声,也不敢离开,他几乎能够猜出答案,但这个决定并不容易。许久,交渺叹了口气,终于发出了一声低沉:“回去,唉——回去。”
临淄依旧繁华,但在交渺眼里,却处处充满悲伤。田豹府,一个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充满了儿时记忆的地方,如今只剩残垣断壁,碎陶瓦片,以及烧焦的树干。交渺没有流泪,只是慢慢走进,想要找寻一些家人的痕迹。可是,连一件完整的器物也没有。她一边走一边回忆府中布局,她想尽力在每个人的房屋,都能捡拾一些。在每块碎片上,交渺仿佛都能见到它主人的笑脸,交辰的慈祥,交期的真诚,交耀的坏笑,交时的憨厚,还有煦儿那不需任何修饰的天真。走着走着,不远处,一条扭曲的黑色隐现,她一下怔住,浑身颤抖。
她恨神明,父亲早早离世,母亲也已永别,涌儿生死未卜,就连亲人也不给自己留下一个。“太阳神啊,为何你如此狠心。我做错了什么?交氏做错了什么!”她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何要远嫁安邑。倘若不离开齐国,也许凭着她的聪慧,全家就不会迁到国都;倘若那天在一起,凭借儿子的勇武,家人就能逃出生天。可怜我那时儿,还没有成婚,可怜我那煦儿啊,世人尚未来得及见识你的美丽。交渺思绪未定,突然间全身发颤,一口鲜血吐到地上。她定了定神,左右扫视,还好身着朱衣,无人发觉。
交渺擦了擦嘴,重新站立起来。她不相信这是意外。一家八口呀,闻到浓烟,谁还能躺着等死吗?精明的耀儿,能干的芷,难道都傻了吗?交渺要求仲渠带人一寸一寸地搜寻,任何线索都不要放过。她首先怀疑涉,可她说服不了自己。挽救了医铺,献出了谶璞,还在家中任劳任怨,他做得实在太好了。就算他是装出来的,早有预谋,何必要等上七年呢?会不会是为了谶璞?又何必要灭口呢?不是说使命一脉吗?对呀,会不会有人被绑走?
然而,仲渠无意中掀起的一堆残骸,使得交渺刚刚燃起的火苗瞬间被浇灭。“快来看,这是什么?”“好像是龟甲。对,是烧焦的龟甲。”“快去找,找其他残片,争取凑齐。”交渺望着眼前的景象,嘴唇颤抖着,她的双腿支撑不住,又坐到了地上。这一刻,她恨不得太阳神快快取走她的性命,好去跟家人一起,说不定,涌儿已在那里等候多时。死,真的是一种解脱。
好一阵,交渺隐约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急忙转过头,眯起眼,笑容随即伴着一个熟悉身影的现身而绽放。“时儿?是时儿吗?时儿!”此刻,交时背着疲惫的煦儿,咧着大嘴,旁边的涉,用手靠着交时的肩膀,一瘸一拐。“没错,是他们。”交渺被仲渠扶起,走一步跳一步,奔了过去。交涉知趣地松开交时,接过煦儿。接触的那一刻,交时跪倒在地,抱住渺大母,眼泪止不住地流。煦儿没有哭,她已经哭够了。她不明白为何突然之间,宠爱自己的母亲消失了,如何折腾都不生气的大父,对自己有些不耐烦的父亲不见了,还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全都不在了,原来的大院子一夜之间也成了废墟。神明为何允许如此可怕的事情发生。
“伤怎么样?”交渺抚着时儿的头,看向涉。
“我很好,不碍事。”
“煦儿还好吧。”
“好,只是累的,每天都在哭。”
交时抽泣了几声,定了定神,回忆起当晚的经历,“晡时吃过饭,我和朝大父在院子里陪煦儿玩耍,耀父、芷母陪着大父看夕阳,父亲母亲在各自操劳。夜色暗了,大家聚到一起,点着篝火,看煦儿跳舞。再之后,便各自回屋了。鸡鸣丑时,我隐约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正要起身,脑袋忽然被重重砸了一下。等我再次醒来,发现涉正抱着煦儿,猛拉我的肩膀。我用尽力气站了起来,倚着涉,向外快步走。此时我才发现,整个院子都起了火,厅堂的大梁已经垮了。我想去救人,可是涉拼命将我朝门口推,把煦儿也塞到了我的手上,他自己则转头钻进了大父的房间。我被呛得浑身无力,不记得在门口倒了多久,总之再抬头时,满目废墟。”
交渺转头看向涉,“其他人呢?”
“我本来已经拉出了夷母,可是——”涉只是低下头,拼命摇。
“别说了。”交渺来不及拭泪,包起遗物,唤来御人,由涉驱车,四人直奔安陵。临行前,她令仲渠留守临淄,继续维持同馆的经营,其余家丁继续清理,一个时辰后自行返魏。她还特意嘱托家丁,“转告翟璜大人,就说家人都在,都好,我随他们回乡,安顿好之后就回安邑,至多三个月。一定回。听到没有?不许自作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