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大阳苏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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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医铺开张,交期结识了不少贵族。医术高明,却得不到称颂,只因他总板着一副冷冰冰的脸。交期不愿结交显贵,他们习惯了用鼻子看人,习惯将奉迎的话语当真,他们不可能出错,他们永远是对的。他曾私下里对父亲讲:“我只当他们是耍木棍的猴子。生为猴子,比人还傲,举个木棍,就当宝剑。身为医者,哪能见死不救呢?即便是群猴子。”
四二六年春,相国染疾,饭食不进,田氏族人邀交期为其诊治。相国本不相信药草之类的贱物,不过是些欺骗穷人的把戏,他只念田豹的情分,救交期于水火,让市井之徒对他歌功颂德。
未及交期开口,相国便强撑病体,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昔日,子产出使晋国,平公染疾。子产问起平公,韩宣子答:‘寡君之疾久矣。天地鬼神都祭祀过了,仍不见好转。现在寡君又梦见黄熊进了内室,这是哪种恶鬼在作祟呢?’子产答:‘我听说,大禹的父亲鲧因违背帝命,葬身于羽山,魂魄化为黄熊,钻进了羽渊,后来成为夏朝祭祀的神明,夏、商、周三代都有祭祀。如今周室衰落,晋国成为了霸主,恐怕是遗漏了对鲧的祭祀吧。’韩宣子赶忙举行祭祀。五日后,平公病愈。”
相国等了一阵,终究没能见到常在下人脸上看到的表情。“请大人伸臂。”交期脸色冰冷。相国无奈,将手甩了出来,头却倒向另一侧。交期搭脉,右侧滑实有力,左侧关脉弦硬,再看面色,偏红,油光。心中已有五分把握。
出了内室,他问相国夫人:“大人患疾几日?”
“七八日了。”
“最近有何异常?”
夫人想了想:“常恼于家事。”
“所为何事?”夫人摇头不语。期只好继续问:“大人如厕畅否?”
夫人低声答:“不畅。”
期点了下头,五成增了两成。接着问:“夫人如何调理?”
夫人答:“人参、灵芝、阿胶,不一而足。”
交期嘴角一扬,从袋中取出一小包粉药,对夫人讲:“此药乃神山之灵,经晨露沐润,吸日月精华。每日混入饭中,按时食服,不出月余,必愈。”
半个月后,相国果然痊愈。
时儿问:“神药何名?”期笑答:“萝卜籽。”
交期年过六旬,依旧红光满面,皱纹较同龄人亦少许多。相国怀疑其有长生之法,交期则向大人介绍与天同序、与天同德之道。相国痊愈后虽未纠缠,却不断有族人来到同馆,请求施法。有人赖在医铺不走,惹是生非;有人端着珍珠玉帛,重金求购;还有人直接将剑插在门板之上,恐吓威胁。交期百口莫辩,只得与父商议,暂离国都。
立夏这一日,天空异象。太阳周围出现了一圈光环,内红外紫。人们纷纷抬头仰望,伴着各种猜测。有的娃娃由于看的时间过长,以至泪流满面。
医铺大门照例被人砸响,早些时候潜入屋内的交期本不想开门,可此人敲个不停。交期暗暗咒骂了两句,双脚仍止不住前挪,轻步近到门边,忽听此人口中念念有词:“三天太阳,光耀天地,万物相系,大阳永存。”交期顿时心中一振。透过门缝瞧去,一个年轻人正憨憨地对着他笑,手中提着自己大多不识的仙草、粉药。交期将他请进屋内,上下打量。
涉,身形偏瘦,皮肤黝黑,眼角下垂而眼窝很深,操着一口奇怪的口音,身上的襦服沾满了泥巴。他自称大阳苏氏,来自楚国邓县,是名游医,因家人与贵族发生纠葛,故而独自到中原避祸。冲突中,他的左侧胸口被火灼伤,一片疤痕。交期一时无从判断,只得放下医书,携涉直奔府中。
初次见到交氏之外的大阳人,所有人的神情与半个时辰前的交期一模一样。涉耐心地介绍自己,挨个回答大家的疑惑。交朝问得最多,从家庭到氏族,从楚国到齐国,从药草知识到大阳传说。结果,涉不慌不忙,游刃有余,朝不由得屡屡点头。
稍作沉默,涉小心翼翼捧出一件铜范。铜范中间一只猛虎栩栩如生,双目冷峻,前爪展开,好似俯冲捕食,交期父子啧啧称奇。涉环视一周,道:“此为谶璞之一的白虎范。四大谶璞分别以龙、雀、虎、龟为形,分别位于东南西北,与四方星宿对应。正所谓,‘冬春之交,苍龙显现;春夏之交,朱雀升起;夏秋之交,白虎露头;秋冬之交,玄武上升。’”
交辰深吸一口气,以为有些道理,谶璞如此玄妙,必定与天象相关,而且他也听说过“三桓”与“四象”。可是,此人来得如此突然,还献上了如此珍宝,有何企图?父辈们从未提及大阳苏氏,大阳部族真有苏氏一支吗?交辰不由得想起父亲,想起叔高、季肖。他看了看儿子,又望向交朝,这才吐出见到涉之后的第一句话:“听说,谶璞共有五件呀。”
交朝忍不住,抢先解释道:“清母曾言,四大谶璞分别对应四行:土、火、金、水。四件谶璞聚合,便会触发最后一件,即东方的木之谶璞现世。而这一件,白虎范属金,居西。”他的眼中直放光,“也就是说,如今三宝聚齐,我们只需寻回赭龙石!”交朝此时顾不得什么使命一脉了。
听到三宝聚齐几个字,交辰心中一紧,朝为何如此大意,这种事情岂能泄露?!如何证明这个年轻人就是族人?!交辰眉头又是一紧。
涉仿佛与朝有过交流,他继续道:“听父辈讲,传说中大毁灭的爆发,使得大阳人十不存一。大巫师在最后时刻,将大阳人生存的根基,也就是谶璞的线索分成三份,分别交给交氏、泰氏还有我们苏氏的三位族长。这样,每个氏族都不会知道全部的信息。最终,只有最优秀的氏族才配拥有全部谶璞。”
“啊。”交辰轻轻叹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大毁灭是不错,却从未听过三分线索这件事,更未听说过什么泰氏啊。”
涉似乎并未听见,“令人痛心的是,族长刚刚离开,就被泰氏无情刺杀了,那份线索也随之丢失。大毁灭后,苏氏族人茹毛饮血,艰难生存。可即便这样,仍然屡遭蛮族屠杀,祖辈们只得继续逃命。后来,族人在邓国逐渐立足,亡国后又竭力依附于楚国贵族,如今再次受到楚人的迫害。”涉哽咽了一下,“那是在七八年前,楚与三晋争夺中原。以定宋公室为名,将势力扩展到黄池和雍丘。可是,那三晋岂是鲁宋之辈,一场大战下来,楚国大败。两年后,楚人再战,侵夺宜阳、赤岸等地,三晋再次联合应对,大败楚军,乘胜追击。楚人凭借长城,负隅顽抗,但很快就被彻底打败。三年之内,楚人三战三败。当时的莫嚣是令尹子春,而他的一位重要谋士便是我们苏氏。子春是何人?楚昭王之孙,平夜君之子,如何动的?我们苏氏便成了替罪羔羊。那一日,父亲被杀,母亲被掳,相识的几个族人统统不见了踪影,也许——也许苏氏只剩我一人了。”涉抹了抹泪,“大人啊,我走遍了中原,终于见到了亲人,我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这件父亲留下的宝物交给族人,让我们大阳人延续血脉,长盛不衰。”说到这里,只听扑通一声,涉双膝触地,“请大人收下白虎范,替我们苏氏报仇啊。”说罢,涉稽首跪拜,引得夷女潸然泪下。交辰心中仍有疑惑,可见此情形,只得叹口气,俯下身。交期一瞧,父亲表了态,马上凑近,将涉扶起,夷女也靠了过来,询问可有想吃的饭食。唯有交朝一人呆呆坐着。
听到这番话,交朝心中一沉。他从清母那里得知,偷窃赭龙石的贼人,恐怕就是知晓谶璞秘密的大阳人,甚至有可能就是杀害祖辈的贼人。因为,只有谶璞才会吸引贼人找到静泊坡,杀害无辜的家人,留下罪恶的图案。“他们难道就是涉口中的泰氏?”随着记忆的恢复,交朝越来越怀疑桦与仇人存在联系,“否则为何相见之时,不挑明族人身份?”他再次想起桦的刺青,那的确并非蛟龙,而是蛇头。虽然他无法断定,刺青定与那双环蛇首短剑有关,但桦的种种奇怪举动,常常令朝心中不安。“他是恶人吗?父女二人如此善良,怎么会是恶人。”恍惚间,交朝想起了桦随口讲过的话,“你属灵,我属流,帮助你也就是在帮助我自己,帮助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