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交朔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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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朔最疼爱的莫过于期,她用尽十载将毕生积累传授孙儿,盼其不辱先人。交期乖巧懂事,努力上进,三十而立,便已成为安陵小有名气的医者。每当患者痊愈归来,表达谢意,他便心满意足,更有无穷动力。当然也有不少反复的病例,不过没人报复他、辱骂他,因为乡里们知道,交期始终尽着心,竭了力。
实际上,交期并不单单将自己视作医者,而是相信大母的话,努力做一个不凡的大阳人。“人生在世,自私自利是无可厚非的,可是一个人的力量毕竟有限,若要生存,就必须互帮互助。照顾父母,养育子女,理所应当;帮助乡里,互惠互利,可被称颂;倘若行了善事,不为回报,不求为人所知,那便离圣人不远了。”
交朔并不排斥巫医,她曾习祝由术,作为自己医疾的补充之法,比如被蝎子蜇伤,需以唾、喷震慑鬼怪,被蛇咬伤,还需配合禹步。她也不阻拦乡里来到鸣鹿耜,向太阳神祈祷,有时还会授人祷词,以求如愿。比如“某人染疾,其症状如何,我已向天地神明,山川江河众神祈祷,皆不愈,今祈请太阳之神治愈疾病,若如我所愿,我愿以鸡犬、玉石等物祭祀,作为报答。”等等。交期同样重视巫医和祈祷,不过他最擅长的,是以各类药草的外敷内服来医患。
大阳四〇二年,交期娶莒人夷女为妻。
莒虽国祚长久,却屡受列强侵扰,莒人亦受诸夏鄙夷。期的婚事自然免不了乡里的非议,夷女只能用尽责去保障她的身份。她从不违背长辈的意愿,不敢自作主张,整日忙里忙外,一刻不得闲。她须教朔和辰认可她的能干,教乡里承认她是个像样的妇人,如此,才不会辱没了口碑极好的期。可是,她的心中始终有个疙瘩,总觉得自己与期之间有那么一层薄纱,只能消极地不招惹他生气。时间久了,她甚至以为交期就不应与她心贴着心,因为,谁让她是流落异地的莒人呢。
对于干练听话的妻子,交期并无不满。从小惯于听从长辈安排,他已不知能自主些什么。对于忽然出现的夷女,忽然要娶妻生子,期也只当与安排他采买器物,叮嘱他背诵医书一样,恭顺服从罢了。
安陵一战大败,田氏深感越王的勃勃野心。两年后,包括鸣鹿耜在内的东境民众,在官府的组织下,沿齐莒边境直至海边修筑长城,加强防御。刚刚恢复安宁的大阳人,不得不眼睁睁看着交期离开。又是抛下未满周岁的小儿,又是前往危机丛生的前线。交朔的痛苦,家人的担忧可想而知。原本官府规定,九十岁以上的老人,全家免除征役。可是,国难当前,岂能袖手。
未及交期返回,同年冬,辈分最高的交朔身故。她的病毫无征兆,也并不痛苦,仿佛是太阳神预先做好的安排。
离世前,始终拉着夷女的手,脸上已没有了血色。她的嘴微微张开,想要说出什么,却已毫无可能,显得异常可怜。交辰取来一块木板,由老人比划。老人的手始终在抖,仿佛她每写一字,呼吸就困难一分。她首先比划了“期”,可实在没他的消息,众人只得微微摇头。老人闭上眼,缓了缓。过了好一阵儿,她抬起头,睁大眼,写下“淄”字。交清一瞧就明白,用尽全力点着头。老人又缓了许久。全家人默默地等,细细地看,期待她的每一个举动,却又不忍眼睁睁看她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天色渐暗,老人终于攒足了气力,缓缓抬头,竖着划了五下。接着,她的手臂永远地垂了下去。又是“淄”吗?还是“海?”“河?”什么意思?无人知晓,也不会有人知晓了。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交辰着斩衰,交清着大功,其余人等皆着缌麻。交渺接到消息,当日启程。
交朔的离去,成了苍山邑的大事,每家每户都来人悼念,与大阳家心存隔阂的,也趁机重归于好。在亡者面前,死亡变得真切,无法漠视和逃避;在尊者面前,良知和美德重新回归人们的话语。
白天,众人忙于迎来送往,追思先人功德。入了夜,交辰带领全家回忆母亲的至理慧言,音容笑貌。
“期儿,周公代武王死的故事你听说过吧。”
“是的,大母。”
“周公可谓圣人。然而,他视保佑子孙的神明为何物呢?倘若答应我的请求,我就将璧与珪献上,倘若不答应,我就全部收回。这如何算是敬畏神明呢?事神是我们大阳人的义务,我们并不能期许事事如愿。”
“大母,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还要辛苦事神呢?”
“那是因为,神告诉了我们不可以做什么。我们没有那么智慧,倘若不受束缚,灾难便会降临。看似是神限制了我们,实际上却是在保护我们啊。”
年内,国安病重,随朔而去。
她为耀儿留下一句话:“织布时,织完一定长度,总要翻转经轴,调整经纱,以便继续纺织。活着也是如此啊,过上一段时日,就要停上一停,忆忆过去,想想将来,日后才会过得顺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