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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安陵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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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这段时间的安陵。得益于齐国的人才举荐制度,年纪轻轻的尤被任命为邑司,掌管编户、税赋、徭役以及农事。这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每年秋季是清查户口的时节,年龄、健康状况、家庭组成需件件核实,因授田、征税、发放救济、征发徭役皆以此为基础。而且,每三个月还要向上级汇报一份名单,选拔孝者、弟者、忠者、信者、贤良、俊材以为人才。邑司有权举荐,而率长才有任用决定权。除却成文职责,乡里之间矛盾的调解也是尤的责任。他可成了大忙人。

伯平古道热肠,并非鉴于轨长身份,而仅仅因为好事儿,如今儿子出息了,他就更加上心。哪家农具坏了,谁家娃娃病了,又有哪家添新人了,不够他忙活的。上任之初,尤不愿父亲跟随,以为累赘,可是后来发现,有父亲在旁,特别好办事。有人埋怨税赋高,伯平就出头帮劝;有的田里不出粮,他就跟着一起思量;有人家中劳力不足,他还主动下地出力。即便如此,还是免不了妻的责备。这责备,多半是她以为良人仍不够尽心。这附近的孩子,不管平日多么淘,脾气多么倔,伯平妻都视同自己的骨肉。若是听闻哪家娃娃害了病、挂了彩,不用说,伯平妻立马赶到。刚开始,遇上个小灾小病的,都要回来请教交朔,以后见得多了,她倒成了远近闻名的神医。

父母的好事儿,成了儿子们的招牌。很快,大儿子成了亲,二儿子更加抢手。仲炎是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按说凭着两家的关系,借着小女的美貌,这个女婿十拿九稳,可是谁让伯平如此招摇呢。这附近不仅女娃多,而且一个赛一个地能干,回头再瞧自己这丫头,缯帛织得那叫一个丑,还常常和尤对着干,有一次竟差点让尤吃了狗屎,怎就如此不省心。

与妻子商议后,仲炎决定,先下手为强。为了女儿幸福,这老脸不要也罢。仲炎首先想到了交清。按道理,他理应去找以拉和交朔,可是这二人,一个老实本分,一个不善交际,如何担此重任。交清则不同,与秋儿关系最好,与伯平一家也算亲近,而且满脸透着机灵劲儿,让她作这个媒人,再合适不过了。就在交清满口答应,打算向伯平说破之时,没想到交朔满脸愁容地求到了她。原来,尤和秋儿早已私定终身,正是伯平妻请其做媒,撮合这段姻缘的。待到交辉归来,尤和秋的女儿荷已然出生,活脱脱又一美秋。

束发后的交辰,无疑就是大一圈的以拉,仗着父亲教过的几招拳术,好打抱不平。一次,他竟将大出自己五岁的率长之子打得脑袋开花,对方带着叔伯兄弟前来讨要说法,以拉不在,交朔不得已狠狠打了交辰一顿。对方消了气,出了门,交朔却抱着辰儿流了泪。以拉归来,罚儿面南跪了整夜,并且决意不再授儿拳术。

交辰不怪父亲,他相信父亲最有见识,有着讲不完的故事,到过无人知晓的地方,有过惊心动魄的经历,看过难得一见的风景。可是,也有父亲不知道的事。比如,为何小小的种子,插到地里就能长大?为何春天一到,所有的小草都会破土而出,让牛儿羊儿都有的吃?为何自己常玩的泥巴,可以成为遮风避雨的墙?为何土地什么都不要,却不断提供着养分?他只能将这些问题归结为社神的慷慨,在社日节心怀感恩,诚心祈祷。

交辰愈发壮实,视野却收到很小。他不关心苍山邑之外的事,尤的辖区就是他的世界;他不在乎哪家做了官、得了财,他只关心脚下的土地;也不在乎自己吃不吃亏,他相信太阳神是公正的,不可能将幸福或灾祸集中于一人。他将仅有的空闲用来赏依柳繁花,听鸟语蝉鸣,嗅桂柔兰香,画星炳月俏,享受神奇的,难以捉摸的,溢于言表的美。

此后两三年,不少人家前来打听孩子的情况,以拉夫妇既欣慰,又发愁。这是大阳人的命运,这是寿数长的代价。是神让我们成为了独特的一支,更是神给予了我们生存的机会。

眼看上巳节将至,少男少女将会走出家门,沐浴祓禊,踏青舞雩。就在他们夫妇犹豫之时,以拉却出了事。

交辉返乡前三个月,郳国大涝,几乎绝收,仲炎的两个弟弟前来求助。他们本想带回一些余粮,救活一家老小,然而仲炎家并不宽裕。辛苦获得的收成交了田赋,还了债,哪里还有多少剩余。形势不等人,郳国的家人还在挨饿哪。情急之下,二人发现,临近两家的情况稍好一些。他们的吃食多半来自伯平的接济,大阳家同样有求必应,不过相对而言,后者仅有两名男丁。

于是,在一个深夜,兄弟俩将目标瞄准了大阳家存粮的茅屋。他们屏气弓腰,蹑手蹑脚。然而,引起的响动仍然惊醒了以拉。以拉误以为是老鼠偷食,举起锄头赶了过去。二人本就胆怯,见到人影,更加惊慌。以拉欲进,二人夺出,错身之时,以拉踉跄倒地。只听一声闷响,锄刃恰巧砸中了以拉的头。

待到天色渐明,这才发现,以拉早已没了呼吸,哈姆撒之手浸满了鲜血。二人失踪,余粮丢失,所有人都猜到了原委。交朔瘫倒在地,交清泣不成声。伯平妻和仲炎妻的安抚,也成了抱头痛哭。交辰狠狠打了仲炎一拳,再想用力时伯平拦下了他。压抑不住的泪水连同怒吼一齐释放,使得天空都蒙上了一层哀伤。

葬礼过后,凑足余粮,借了马车,仲炎领着交辰直奔郳国。一路上,交辰尽力压抑内心的悲痛,他不知其他丧父的伙伴是如何扛过这段艰难,他只能任由思绪滋生、成长、膨胀、消退,而这所有的喧嚣与痕迹都是父亲的音容与背影。

“儿啊,你还记得我给你做的小木船吗?”

“不记得了。”

“那是来到安陵后的第四年,咱们第一次丰收,大家可真高兴啊。我呢,整整用了七天,给你做了一条木船,和那条改变命运的帆船一模一样。你呢,却完全顾不得这些,你有自己要忙的事。”

“我能忙什么。”

“忙啊,什么都忙,而且对什么事都拼尽全力。母亲去喂别的孩子喝粥了,松鼠不肯吃你的瓜子了,就连自己嚼了舌头了,你都要哭到干嚎,几近昏厥。伯平送给你的木车,仲炎妻为你做的刍狗,你是何等认真地看待,推着小车冲向海边,挺直了嗓子汪汪叫。一次,清母长久离家,你白天坐在路旁守着,夜里趴在牅旁望着,令你的母亲何等嫉妒啊。当你第一次得知,有的人不得不离开家,离开了可能就不再回来时,你的眼睛睁得前所未有的大,紧接着便是大失所望地嚎哭,如同是清母被判了死罪。你唯一清楚知道,清母喜食杏果,于是你在一天清晨,哭着闹着唤醒全家摘杏果。当时正值六月,你如率长一般在身后指挥,结果半山的杏果皆被摘尽。天气渐热,清母屋内因堆满杏果开始散发腐气,母亲打算收拾,你坚决不允。直至半个月后,在你盛开的笑脸引领下,全家这才打开了那扇紧闭的大门。紧接着,你见到了烂掉的大片杏果。震惊了,呆住了,彻底傻了,泪水不知怎的就落了下来。清母心疼得连连亲你的脸蛋。”

“有点印象。那木船呢?”

“被你扔进海里,不知去向了。”

“哦。”

“它去探寻自己的命运了。”

经过一番周折,二人终于抵达郳国。途径一片片荒地,走过一间间空屋,有的空无一物,有的散发臭气。终于,寻到两兄弟家中,得到的答复却是:二人将换回的粮食放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换回?拿什么换?那两个贼人如何说得出口?还有没有良心!如何能够轻易忘掉罪孽?如何能够苟活于世!交辰悲痛至极,他恨不能杀光这些啖着父亲血肉的灾民,恨不能一把火将这片破落之地烧个精光,恨不能将这个伪善的仲炎扒皮抽筋以慰亡父。交辰酝酿了许久,斗争了许久,终究将痛忍在心里,默默返程。

父亲的死,令交辰久久不能释怀。入了夜,交辰常常独自爬上苍山,望着大海的方向。在他的周围,偶尔会有上百只夜光闪烁美丽而神秘的光亮,这些光是如此密集,却照不清周遭任何东西。他喜欢这个能够忘记自己置身何处的时刻。

“我记得羲母离开的时候,你光大父讲,‘羲在我心里留下了最美的样子。’这句话我始终记得,那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

“母亲,父亲会在这里吗?”交辰指了指面前的夜光。

“他不是大阳人,无法化作夜光。不过,他和我讲过,他的生命是神赐予的,死后必将复归大地。”

“再也见不到了?”

“他为我们留下的,教给你的,都不会消失。你还记得他的话吗?”

“父亲讲,‘每一天都弥足珍贵,因为每一天的生活都是神的恩赐。’”

“没错,你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的吗?”

“不记得了。”

“你说,‘神会赐我一匹小马吗?’”

“哦,想起来了。”

“我们总是渺小的。”

此时,铺天盖地的夜光拥了上来,漆黑的夜顿时温暖了许多。交朔牵过交辰一只大手,将哈姆撒之手放进了他的手心,随后用力在儿子握紧的拳头上拍了三掌。

交朔决定不再追究,对外宣称,以拉因病身故。据交辰后来回忆,再次见到母亲开怀大笑,就要等到四十多年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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