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先师庙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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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泰来拿定主意后,又对董其昌问道:“你说顾泾阳会去太学先师庙,这消息是如何打探到的?”
林大官人先前确实委托过董其昌,让他帮自己打听相关动态,毕竟林大官人在读书人里没有什么交际圈,渠道很窄。
而他现在主要是担心董其昌的消息来源不靠谱,会让自己白折腾一趟。因为求人办事就要搭人情,浪费了就没了。
董其昌答道:“是招待一位无锡士子时,他喝多了后说的。
但具体如何他也不清楚,只知道即将有这么一件事,我感觉应该是真的。”
然后董其昌又迫不及待的问道:“林朋友你说有好消息说与我,又是什么?”
林泰来叹道:“我已经被海青天辞掉,以后不负责整饬风气的差事了,所以我所委任的片区督查只怕也都要失效。
而后你可以专心乡试,不必再为了教化督查而操劳,难道不是好消息?”
之所以这时候才说出这件事,主要是林大官人对董其昌不太放心。
毕竟在历史上,董其昌虽然书画双绝,但人品一直是是饱受诟病的。
万一先听到了自己辞职的消息,然后就对自己产生了背离之心,并对情报有所隐瞒,那不就亏大了?
故而林大官人才会以防万一,先把董其昌带来的情报挖完了,才说出自己辞职的事情。
“不!”董其昌痛苦的抱住了头。
自从在南曲旧院某片区负责督查教化的工作后,他就成了朋友群里的风云人物。
朋友们都对他众星捧月,无数士子都想方设法的认识和结交他,片区内所有美人都对他笑脸相迎。
董其昌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自己书画已经独步松江府,也没有这样感觉爽。
没想到好日子没几日,就要结束了。
林泰来一脸正气的劝道:“不要沉迷红尘,认真考试、练字、作画去吧!
这点甜头算什么,等伱将来功成名就、名满天下,有的是人间富贵可以享受!”
董其昌抬起头,纳闷的说:“你怎么跟陈继儒说的话一样?”
林泰来又问道:“他人呢?为何不见?”
董其昌答道:“他现在正闭门苦读,立志要夺取举人功名,以后不会再被随便扣押!”
林大官人忍俊不禁,有点失礼笑了几声。
希望陈继儒这位晚明最有名的布衣山人,看到好友董其昌中举中进士时,不要吐血,又是一对虐友啊。
林泰来忽然很恶趣味的说:“如果你真留恋红粉,期望纵意花丛,我也能给你指一条路。”
如果本时空的青年董其昌早早腐化堕落,不能科举成功并仕途顺利,不知道是对他是好事还是坏事?
送走了董其昌,当日已晚,但等到次日一大早,林大官人就告辞赵彩姬。
“这几日,我打算去国子监住了。”林大官人一本正经的说。
赵彩姬诧异的问道:“不至于躲出去吧?十八九最岁血气方刚的年纪,这才几天就不行了?”
林泰来怒道:“只是有正事,所以需要过去!读书人的事情,你懂什么!”
在大明制度里,县学州学府学是学校,号称太学的国子监也是学校,只不过等级高了许多而已。
又例如后世所熟悉的“夫子庙”并非是大明南京国子监,它在大明的前身只是应天府府学的“先师庙”。
应天府府学没有什么地位可言,更不是什么名校,只是地理位置绝佳,旁边挨着大考试所在的贡院,而且河对岸就是秦淮旧院。
县学州学府学里的生员,如果一直考不中举人,可以按照年头排序,去国子监读书,混一个监生出身然后去做官。
这就是一种与科举不同的功名路径,但在官场中地位很低。
既然都是学校,那布局也都差不多,只是国子监规模大了许多。
但“左庙右学”的总体建筑格局,却是一样的。但凡学校都有先师庙,都有正殿大成殿,所以国子监里也有。
在大明朝可没有“江南第一学府夫子庙”这种吹逼网红景点,位于城北的国子监才是理论上的全国最高学校。
所以就算读书人要祭拜孔子,也是国子监先师庙应该比较灵验。
关于祭祀孔子,礼制上每年有两次隆重大祭祀,春秋各一次,分别在二月和八月的上丁日。
比较勤政的皇帝也会亲临国子监上丁日祭孔大典,比较懒惰的皇帝就算了。
而现在正好就是八月,南京国子监刚忙完上丁日的祭孔大典。
然后就按惯例开放了先师庙和大成殿,一直开放到乡试结束,允许读书人前来给圣人上香。
越临近乡试日期,这里的士子就开始络绎不绝,呼朋引伴的前来上香。
林泰来到了国子监,熟门熟路的拜访掌事赵志皋。
赵老头大部分时间都是很清闲的,当然非常乐意有人陪着自己打发时间。
“在下已经被海中丞辞退了,闲暇时间就更多了。”林泰来说。
赵志皋叹道:“就海中丞那样的严峻苛刻的人,你在他手下办事,能全身而退就很不错了。”
林泰来又道:“在下闲着也是闲着,老学士也可以给我一个临时差事。”
赵志皋下意识的说:“我这里是斯文之地,不需要打手。”
林泰来很不服的说:“老学士!在下是双案首童生,还是苏州城的!半个文人,怎么能只以打手来看待在下?”
赵志皋答道:“以你的才华,在我这里当差是委屈了你。”
国子监里真不需要能从后门打穿到前门,能用暴力镇压监生的人才。
林泰来连忙道:“不委屈不委屈!国子监里有个地方,让在下去当差绝对不委屈!”
好说歹说,林大官人终于说服了赵志皋,光荣的成为了一名国子监的杂工。
然后林大官人似乎漫不经意的问道:“近期我看去给孔圣人上香的士子不少,可有什么大动静?”
赵志皋边想边说:“若说什么大动静,就是后日南京三直集体给孔圣人上香。”
林泰来惊奇的问道:“什么南京三直?这又是什么组合?”
赵志皋答道:“就是去年到今年,因为敢于直言诤谏,被贬谪到南京城的三位气节直臣。
分别是魏允贞、邹元标、李三才,他们官位虽然只有五品,但名声很响亮,是正直大臣的代表人物。”
林泰来:“.”
这些名字不就是东林党们吗,别以为现在的马甲叫清流势力,就不认识你们几位了!
还有,既然这三哥们都在了,那东林党的精神领袖顾宪成呢?
赵志皋说:“没听说顾宪成要参加,只听说南京三直一起祭拜孔子。”
这就让林大官人有点奇怪了,清流势力是非常有凝聚力的,这三直臣大张旗鼓去上香,怎么可能不带同在南京的顾宪成?
更别说顾宪成是这帮人里唯一的江南人氏,不带这个唯一“地主”也说不过去。
再加上董其昌提供的情报,综合各方面信息来看,林泰来只能认为,顾宪成肯定会,也肯定会现场装逼。
但是现在顾宪成却不敢事先声张,甚至让三直臣给他打掩护,让外人不要注意到自己。
所以在林大官人眼里,顾宪成这做法跟偷偷摸摸有什么区别?就像防贼一样,也不知道到底心虚什么、害怕什么?
于是林泰来提醒赵志皋说:“老学士要警惕啊,他们这些人最喜欢制造政治议题。
如果在国子监惹出了什么问题,你也要吃挂落,比如他们当众讽喻天子什么的。”
赵志皋愕然道:“不至于吧?他们又不是疯子。”
林泰来劝道:“总而言之,老学士还是要加强警戒,多派人手,小心无大错。”
赵志皋却说:“有你就够了,坊间传言不是号称你能以一当千么?”
时间一晃就到了后天,南京城的清流势力倾巢而出,来到太学先师庙祭拜孔圣人。
除了南京三直外,顾宪成也到场了。另外李三才的好友、魏允贞的同乡、南京工部主事李化龙也到了。
来这里的大都是士子,所以这一群身穿官袍的人十分醒目。
政治地位并不是最高的顾宪成,这时候反而被簇拥在中间首位。
清流势力的明星人物中,沈鲤是河南人,赵南星、魏允贞都是北直隶人,邹元标是江西人,李三才是陕西人。
而在天下最繁荣富庶、士子群体最多的江南地区,却没有一个能支棱起来的政治明星。
所以为了清流势力的版图大局,他们必须要捧顾宪成。
小小牺牲一下自己的名位又算什么?他们可都是正人君子啊。
几人雄赳赳的上台阶,走到大成殿门口的月台上。
此时顾宪成忽然“啊”了一声,直接坐下,然后开始闭目打坐。
其他人围在顾宪成周围,仿佛是护法。
这几人顿时就将大成殿的门口堵住了,让其他读书人难以进殿,只能围在殿外台阶下。
李三才高声道:“本官礼部李三才,友人顾泾阳近日读经,忽然心生一道难题。
昨夜忽然梦到宋代大儒龟山先生,在梦中龟山先生让他今日来祭拜孔圣人。
如今看顾君模样,似乎在圣人殿前感悟到了什么心得,斗胆请诸君勿要打扰。”
打又打不过,其余人也只能暂时先在下面看着。
幸亏这次打坐感悟所用时间不多,顾宪成很快就睁开了眼睛,望着苍穹,开口就是诵读:
“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
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
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
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对四书五经稍有涉猎的人都能听出,顾宪成诵读的就是《春秋》的第一篇《隐公元年》。
只是不知道背这篇干什么,难道感悟出了道理?
顾宪成又道:“圣人著春秋,是微言大义,我参悟不透,《春秋》的大旨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体现?
昨日有龟山先生托梦,今日在大成殿受圣人余荫点,忽然就领悟到了!
春秋大旨,就在首篇!全经第一个天字,就凸显了圣人真意!”
众人回忆了下,春秋经第一个“天”字出现在第三句,原句为“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
释义是周平王派人来给鲁国的惠公、仲子送葬品。
但在这个时候,惠公的葬礼已经结束了,而仲子人还没有死,送葬品都不合适。
所以隐含的意思就是,周平王此举非常不合礼法。
春秋第一篇就说周平王不合礼法,更深的意思,就需要专家各种解读了。
顾宪成还是坐着没站起来,仿佛很兴奋的说:
“这里要看一个天字。盖天下有道非天下自为有道也,惟王率之有道,则有道矣;
天下无道非天下自为无道也,惟王率之无道,则无道矣。
在王字之前,提出一个天字来,意岂不曰,天下受命于王,王受命于天,能奉天率之即是有道,不能率之即是以无道乎?
春秋大旨,圣人真意,就在首篇!就在这句!就在这一个天字!”
李三才转身叫道:“顾君今日冥冥中被点醒,终于参透了!”
气氛十分到位,台下读书人们议论纷纷。这个解经还是很精巧的,值得琢磨一下。
正在气氛进一步推进的时候,突然从殿里传来了大笑声音,“不过如此!”
众人转头向殿里看去,里面还有人?
忽然又从殿里飞出一只扫帚,掉在了顾宪成身边。
虽然没有砸到顾宪成,但也把顾宪成吓了一跳,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随即从殿里现出一道身影,手持另一把扫帚。
再细看,此人身材高大,穿着粗布短衣,浑身灰尘扑扑,但挡不住的气宇轩昂。
看清楚对方面目后,顾宪成仿佛更惊吓了,“你怎得在这里?”
那高大身影便点头道:“在下只是一名先师庙扫地生而已,可是听到泾阳先生的解经,也感觉不过如此。”
这里又不是苏州,还是有很多不认识那个高大身影是谁。
只是想道,难道国子监里连个扫地生也敢出面辩驳大学者了?
两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奔波,支离破碎的啊,能写几千字就不错了。明天晚上回家就正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