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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 老骥伏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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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条侯府到了!”

“确是看到魏其侯进了条侯府?”王娡问着起身,在宦官搀扶下下了车辇。

“确是窦丞相!车停在那边。”

“通传条侯府,哀家来探病周将军。”王娡吩咐道。

身着常服,王娡气定神闲长身而立,看向停在门辕处窦婴的车辇。

侍卫向门房传报后,府内一阵喧闹。不多时,门前呼啦啦跪倒一片。

“太后圣驾光临,臣下有失远迎!请恕罪!”

“诸爱卿平身!窦相怎地在条侯府?也来探病?”王娡似笑非笑地问。

“臣闻听条侯有恙,特来探病……”窦婴说着,额头冒汗,面色尴尬。

而那条侯周亚夫,并非久病在床的样子,老脸微红,不知是酒后微醺,还是尴尬。

被众人恭迎至正堂上座,闲杂人等都退去。

“听说周将军沉疴难起,哀家带了滋补上品,来看望周将军。”

随侍王娡的宦官挥手,随从们捧着礼盒箱笼进来,摆满了厅堂。

“谢太后隆恩!”周亚夫仆身跪地,讪讪解释,“老臣前些时日确是病体难支……这两日才有好转……”

“好转了?暑热渐褪,那就多出门走走。”王娡笑微微说着,眼睛斜向窦婴。

“太后所言极是!”窦婴忙附和,“周将军该去城外骑骑马,射射箭,军营半生,可不能荒了这身本事!”

王娡转脸看到墙上挂的剑:“这剑是皇帝御赐之剑吧!”

周亚夫忙起身取下墙上的剑,双手捧到王娡面前:“太后明见!正是孝文皇帝所赐之剑!”

王娡接过剑,认真端详着,“这是当年周将军平定吴王刘濞叛乱,孝文皇帝钦赐条侯奖赏。”

叹口气,王娡沉沉说道,“当年周将军英气勃发,锐不可当,长驱直入,攻至南越,逼那南越王赵佗献上刘濞首级!何等英豪!”

转脸看向窦婴:“窦相也被孝文皇帝任命为大将军,与周将军全力配合。真国士良将!大汉何其有幸,得二位肱股之臣!”

“不敢、不敢!臣二人不过是去吴地扫尾!是太后杀吴太子刘驹在前,先定胜局!叛王阵脚自乱,无力反抗而已!”窦婴与周亚夫忙谦恭施礼。

当年的吴王刘濞叛乱,成就了在场的三人:以战功封侯,周亚夫封为条侯;窦婴封为魏其侯;还有太子宫王良娣,封为县主、赐汤沐邑。

那时的王良娣,现在是权倾天下的皇太后;魏其侯窦婴,是看皇太后眼色行事的窦丞相。

而耿介不羁的周亚夫,成了称病赋闲的条侯,郁郁不得志。

在王娡看来,孝景皇帝免了周亚夫的相位,恰好为刘小猪登基重新启用作好了准备。正如窦婴被刘启故意压制,换来新皇忠心耿耿的窦丞相一样。

可耿直的周刺刺,偏偏不买皇帝的账,竟无视新皇的真诚,继续端着功侯的架子摆烂!

没办法,王娡只好亲自下场,来逼周刺刺营业,让他发挥一下余热!由相师许负预言的周亚夫饿死,将会是另外一个结局。景帝刘启杀周亚夫震慑功侯的遗言,王娡不会落人口实。

周亚夫与窦婴对视一下。其实二人早就后悔,景帝刘启废太子刘荣时,他们鬼迷心窍,上蹿下跳地大唱反调。

什么“殷道亲亲,周到尊尊”,什么皇长子,嫡庶之分……在太子宫王良娣乔装离京,逼反吴王刘濞,击杀吴太子时,他们早就该明白:废太子,是为这女人的儿子腾位子。这个女人,注定没有对手!

忽然,院子里传来吵闹之声。王娡疑惑不解地看看周亚夫。

周亚夫愠怒地起身到堂外斥责:“何人在此喧闹!赶出去!”

吵闹声更激烈了。王娡皱起眉头。

随侍宦官冲出去命令侍卫:“何人大胆!惊扰皇太后!抓起来!”

侍卫将几个人按跪在堂前,几人挣扎着喊冤。

“有何冤屈?惊扰皇太后圣驾,不说个清楚明白,砍了尔等!”宦官呵叱道。

“小人冤枉!小的几人,昨日从尚坊运五百甲胄来条侯府。周家说已付了甲胄钱,却不肯给小人搬运钱!小的几人辛苦两日,不曾得一文钱!因此堵门讨要!无意惊扰皇太后圣驾。求圣明太后赦罪!求太后赦罪!求太后赦罪!”

几人磕头如捣蒜,连连辩解哀求。

王娡阴沉了脸,看向手足无措的周亚夫。

周亚夫扑通跪下:“求太后恕罪!老夫实在不知!”

这尚坊为皇家作坊,专为皇家制作礼器等御用器物。非皇家之人,使用皇家器物,是为僭越,要治罪砍头的!

对于列侯,藩王,重臣将相,或有功之士,皇帝会赐与一些尚坊所作皇家器物,以示奖赏倚重。比如王娡手上的,这柄孝文皇帝封赏条侯周亚夫时,钦赐之剑。

尚坊所作器物,有时会有些次品,按规定是要销毁的。

有与皇家走动较多,经常出入宫禁的勋贵,私下交好尚坊令、丞等人,偶尔偷偷搞几件尚坊器物次品,不炫耀不流通,作为冥器陪葬。毕竟这个时期“事死如事生”,流行厚葬。能从专为皇家服务的尚坊搞到器物的,非富即贵,都是皇帝宠爱的重臣。皇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做深究。

可是,甲胄是汉朝军队极品装备,相当于现代战争中的重型坦克。冷兵器时代,刀枪箭戟的攻击,都可被甲胄将生命威胁减至最小。

平民百姓可藏刀剑枪矢,用来防身,不可藏甲胄。一些士子游侠,也是“一袭青衫,仗剑走天涯”,从来没人敢身披甲胄,到处游荡的。因为甲胄是国家军方重器,私藏就是要造反。触碰朝廷底线,再厉害的侠士,也是要掉脑袋的!

古代甲胄有多珍贵?

三千越甲可吞吴;

努尔哈赤,十三具遗甲起兵定天下……

甲胄乃历朝军国重器。唯有朝廷武库才可储备,历代皆严禁官民私制、转卖,违者皆以谋逆论处。所以有一种说法:“一甲顶三弩,三甲进地府。”

朝廷对百姓私藏甲胄,是零容忍的。《汉律》规定:私藏甲一领、弩三张者,处流放千里之刑;私藏甲三领、弩五张者,以谋逆罪、行族诛。

甲胄可有多种材质。尚坊所制御用甲胄,为铜铁打造成带孔的甲片,包黄金饰龙云纹,用牛皮绳穿为甲衣,帽盔饰黄金珠翠,看起来华贵又威风凛凛。

一套甲胄,从材料到制作,繁琐到几个月近一年才得成品。由此可见其稀少珍贵。

历代帝王都有甲胄,只是除了开国皇帝,或御驾亲征,很少有机会穿着。刘小猪去建章宫练兵或上林苑狩猎,因为十多岁的身量不够,常常只穿了半甲,就重达二十多斤。

所以王娡命尚坊,特意给刘小猪制作了绢衣黄金甲。绢布甲胄以装饰为主,防御性不高。就是用绢布为衣,缝上嵌龙云纹的薄薄黄金片为胸甲、背甲、肩甲,结构轻巧美观,而不失王者霸气。

尚坊所制御用器物,别的人只是悄摸摸藏几件。这周亚夫,竟明目张胆,从尚坊定制五百甲胄。无论是数量,还是形制上,都是把皇家的脸面和大汉的律条,按在地上摩擦!

——周亚夫,你这是要谋反啊!

看王太后脸色阴沉,周亚夫的儿子周阳,从厅院跪爬到堂内父亲身后,瑟索哭泣道:“小人有罪!与我父无关!是小人私下做主,从尚坊定制五百陶甲胄,为我父将来陪葬冥器……求太后恕罪!求太后恕罪!”

周阳跪地磕头不止,周亚夫跳起来踢倒他:“竖子可恨!老夫要杀了你!”

说罢竟蹿过来,从王娡手边夺走御赐之剑!

“且慢!”王娡喝道,“周将军!你这是要当着哀家的面杀子吗?!”

暴跳如雷的老子,磕头认罪的儿子,目瞪口呆的讨债人,噤声不语的窦丞相,心惊肉跳的众人……

看着乱作一团的堂下,王娡叹口气,吩咐宦官:“取甲胄来,给哀家看看。闲杂人等退下吧!”

周亚夫背对皇太后丢下剑,转身下跪,闷声怏怏道:“老夫教子无方!求太后治罪!”

语气里,是懊恼,是不甘,是赌气,“砰”地一声将头重重磕在地上。不辩解,不哀求,不委婉,真是刚直不阿周亚夫啊!

侍卫抬着甲胄和盾牌来,王娡仔细看着赞叹:“周将军一生戎马倥偬,细柳雄风天下知!此乃周公子孝心彰显——以甲胄盾牌为陪葬冥器,为的是追思将军统领千军万马之威武!”

甲胄由陶土烧制而成,是胸甲、肩甲、背甲和束腰下裾连在一起,中空,瘦小的人缩一缩似乎能钻进去。甲为黑色,甲片上的花枝纹,胸甲与背甲连接处的铆钉,都做得十分逼真。

而盾牌是木制,红漆厚涂,盾牌上的虎头狰狞威肃。

不愧是皇家工坊啊!这甲胄盾牌虽是冥器,即便拿到战场上士兵也能使用,抵挡一阵攻击。

王娡心里十分不快。

尚俭的孝景皇帝,陵寝陪葬的五千陶人,虽然涂彩穿衣,安装了活动的木制手臂,也不过巴掌大。

周亚夫的陪葬冥器,却与真人大小无异。周家这恃才无物、功高震主的傲慢,是从绛侯周勃那根子里带出来的!

周勃与陈平,联合刘姓诸侯王,清除诸吕,将惠帝刘盈之后屠杀殆尽!废帝、立帝,周家将皇室玩弄于股掌之间。

所以,文帝忌惮周勃等功侯世家;景帝也遗言除掉周亚夫。

这冥器样子货,不是真的甲胄盾牌,不能定性謀逆造反,但僭越之罪是明摆的。

周家父子跪在地上,此时的恭顺怎掩得住骨子里的傲慢!

王娡咬了咬唇。她只需一声令下,这周家即会家破人亡!可周家确实于大汉有功,她不能让皇家背负杀功臣之名。放下皇太后的身段,到周府来,她要的是周刺刺死得其所。

莞尔一笑,王娡说道:“周将军请起吧!这陶甲胄,怎配得上我细柳雄风周大将军?!”

王娡对一旁呆立、手足无措的窦婴使个眼色,窦婴急忙上前,扶起周亚夫。周亚夫强撑着站起,脚步踉跄一下。

“尔等退下吧!”王娡对其他人挥挥手。

正堂里只剩周亚夫,窦婴,和春风煦煦的王太后。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王娡吟诵道,“周将军隐退多年,军营生活仍历历在目吧!难道周将军只待仙去后,守着这堆陶甲胄么?”

一番话燃起周亚夫眼中的小火苗,瞬间又熄灭:“老夫年迈,只能闭门不出养病。犬子所购冥器,也是防老夫不测。”

“周将军此话差矣!本相看来,是你闲居已久,闷在府内闲出来的病。若是到那军营,与官兵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准定是无病一身轻!”

窦婴说着,向周亚夫使着眼色,恨不得上去摇醒这个直肠子刺头。

被皇帝闲置多年,怎么还不开窍?周老头呀周老头,你僭越之罪,皇太后现场抓包,还没追究呢!皇太后善良机警,给你递了根杆,你不顺杆往上爬,等着治罪吗?不要全家下狱,晚节不保啊!

周亚夫斜睨窦婴一眼,“老夫只怕有负太后重托!听说天子征辟贤良,文武双全之贤士,皆涌至京城。建章骑军更是个个勇武,得皇帝亲率。微臣老迈,哪敢露丑啊!”

老刺头还说闭门养病!朝廷所有政令举措,悉细掌握;更与当朝丞相,互通有无!

王娡心里泛起憎恶,看看窦婴——身为老外戚、朝廷重臣,勾连赋闲功侯,意欲何为?哀家,与你记下了!

大灾那年,景帝刘启为减轻京城负担,把朝中无职的列侯,都赶回了封邑。

思母心切的平阳公主,看年景好转,请示天子回到长安。王娡惦记长女平儿生了儿子,她还未见过小外孙,就命刘小猪允准。

听闻驸马平阳侯曹寿,与公主携幼子曹襄返京,蠢蠢欲动的列侯们,也陆陆续续回到长安。条侯周亚夫就是跑得最快的那个。

“周将军多虑了!百越之地藩王相攻有违天道,神讖明示伐罪以平天怒。周将军当年平反王刘濞叛乱,名扬越地。此番只需出征,便可威慑撮尔小国!”

王娡将两手背到身后,盯住周亚夫果断说道:“哀家要周将军,身披玄铁甲胄,再统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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