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重返醉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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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开一个包裹,将两身衣裙扔给她们,然后又看着甲板上那一群半死不活的下人们问奉载玉道:“他们怎么了?会死吗?”
奉载玉道:“不会死,但……也许之后会失聪。”
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林九就是能够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凝重气息,于是宽慰他道:“他们本来是会死的,但现在只是有可能变聋,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衡谨自从刚才目睹了林九从人变成狐狸之后就一直很沉默,因此面对这些被箫声所伤的普通人,他也只是沉默地将他们一一搬到船舱里,为他们诊治。
易洛与黄蕊看着这些景象愣怔了一阵,最后还是走进另一边的船舱里换好了衣裙,只是做完这一切之后二人也都出奇的沉默。
船只顺水而下,又有奉载玉用灵力操控,所以两天之后他们就到达了醉城。
虽然天气比他们上一次来醉城的时候寒冷不少,但醉城百姓对于生活的热情却并没有随着天气减弱——不断有白烟从江上高高低低的船头冒出,定睛一看,那是大大小小的红泥火炉上冒出的水汽,上面也许是几块咸鱼,也许是几块红薯,或者只是一壶清茶,但是教人看着就觉得温暖惬意。
这富有诗意的场景不仅吸引了林九,也吸引了易洛,她们从船舱里走出来,看着天色将暮时色彩沉郁又变化多端的天空。
不管怎么说,醉城给林九的感觉要比镜城好多了,她在船头不断地跟奉载玉说着她在途中对未来几日作出的规划,奉载玉则含笑地听着,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
夕阳中,他们一个身形高大,一个身形娇小,逆光站在一起就是十分相配地一对璧人。易洛凝视这美好的画面半晌,忽然转身问衡谨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也和林姑娘一样吗?”
经过了这两天的自我疗愈,她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害怕的,有的只是一种不真实的荒谬感——她甚至怀疑自己和二哥易沐那天是不是遇到了两个真实的人,也许接来下场景一变,她会发现自己还在易府的闺房里,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场梦。
衡谨之前还未来过醉城,他环顾了一圈四下的风景,然后对易洛道:“林……林姑娘的那件事情,我和你是同时知道的,至于我和主上来自哪里,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瀚海神宫。”
“瀚海神宫……”易洛喃喃地念了一遍。
这名字她是听过的,就在两天前,卫松霭口中喊出来过,但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她却是一点儿都不清楚,于是她又问道:“那你们到底是什么,是神仙还是妖魔?”
听她这么问,衡谨自嘲地笑了一下,然后道:“不是神仙……也并非妖魔,只是、只是一些有着稀有天赋的人。”
“像是算命先生?”易洛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词汇能言简意赅地形容他们。
衡谨轻点了一下头道:“我们中的一部分人会有这种天赋。”
码头很快就到了,但林九他们的船并没有在那里停靠,而是一直向前,直到出现一条岔道。
奉载玉本来想要操控这船直接进入,但他太久没过来,已经忘了这处水道的宽度并不能容纳他们现在所乘的这只大船,好在水道恰巧拴着两只需要用桨的小船,奉他便带着林九还有行李先一步乘小船驶到目的地,然后再分三次将剩下人运过来。
那些下人里的大部分都已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奉载玉又用入梦术封印了他们的一部分记忆,因此在记忆十分混沌的情况下,他们十分听话。
奉载玉所购置的这处宅子几乎是莲塘小院的两倍,虽然因为无人居住略显破败,但好处就是空间够大。
易洛和黄蕊被安排到了西厢房,里面被分割成了三间,桌椅寝具一应俱全,但她们从进门后就一直沉默地并排坐在床上,似乎已经失去了支配周围事物的兴趣。
昏黄的烛火在窗下跳跃摇曳,隐约能听见潺潺地流水声和树影婆娑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黄蕊终于开口道:“小姐,我们该怎么办?”
易洛扭头看她:“你想怎么办呢?”
黄蕊忽然拉着她的胳膊崩溃地哭了出来:“我想回易府,我不想在这里……在这里……在这里我们会不会死?会不会即使我们能够回去,老爷他们也不会认小姐了?呜呜呜呜……”
易洛则沉着地将她的问题一一回答:“我们应该不会死,如果他们是想让我们死的话,恐怕你我主仆早就死了……至于回去,迟早能回去的,到时候跟娘亲好好解释一番,想必他们也不会过于责怪你我。”
说出这些话,易洛发现对于现在的处境自己并没有之前想象的担心——自从她恢复女儿身之后,她就一直羡慕那些能够走南闯北的男子,羡慕他们能够见到不同的人、不同的景色,而不是一生都被限制在自己的院子里,数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生活。
而黄蕊的哭泣似乎已经将她的那一份悲观和迷惘也发泄出来了,她现在已经不再想什么时候能离开,回去之后会,她只想知道更多、了解更多,彻彻底底地弄清楚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林九和奉载玉在正房里都听见了黄蕊的哭泣,二人不由面面相觑,半晌林九才撇撇嘴道:“你们人类真是不禁吓。”
她认为自己从人变狐才是对其余三人的致命一击。
男子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摸摸她的鬓发道:“不是你的错。”
林九鼓了一下腮帮子,有些闷闷不乐地道:“当然不是我的错。”
奉载玉笑了笑,然后牵起她的手道:“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厨房,这宅子自从买下之后我还没来过。”
林九点点头。
衡谨站在东厢房的房顶上,沉默地看着他们相携着走出房门。
他自认为自己这有限的一生已经看过了许多奇怪诡秘之事,是以能够从容应对任何情形,然而他却知道自己这两日的表现离“从容”二字已是相去甚远。
和狐女在一起的男子可以是这世上的男子,但绝不应该是曾经的神宫圣主——因为他是这世上为数不多有资格有能力窥伺天机的人。
他还记得当年他还不如是大祭司的时候,一日神宫钧天阁上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万丈彩云,彩云之中天门大开,耀目的光芒一泻千里,建筑和树木都被灼蚀出了黑色的斑点。
而奉载玉就站在这光芒中间,身影不但没有被光芒所灼蚀,反而在所有人的视野里愈发清晰。
他高举着一只手,似乎是在向天门中的什么人索要什么,紧接着他衣袍上银白色的符咒在周围飞舞跳跃一阵,然后一口气全部涌入天门之中,继而那天门下面无端裂开一道口子。
那道口子就像是被谁劈出来的一样,里面是纯黑色的,并给人一种诡异不详的感觉。
继而它在天空里越来越长,一直裂到地面上,他亲眼看到了神宫中的建筑在接触到那道口子的边缘时顷刻就就变成了随风而散的沙砾。
然后他就晕过去了。
可是当他醒来之后,他发现之前的一切似乎只是他的一场梦,或者说神宫中所有人的一场梦——没有建筑或是树木被灼蚀,人们便寻痕迹,却无法找到一块类似的黑斑。
于是他直接去问了他们的圣主——奉载玉。
他记得当时的奉载玉侧着身子拿着一幅图在研究,听到他问完所有的问题才回过头,用一种颇有兴趣地语气道:“哦?你看到了这些场景?所以呢?”
当时的他陷在一种无故的愤怒里,不知是为对方的不坦诚还是为自己的无知,他大声质问对方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有没有发生,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奉载玉却笑着摇摇头,像是对待一个因为玩火而尿了裤子的小孩那样,道:“将来有一日你会明白的,我现在还不能说给你听。”
他当时以为对方在藏私,于是之后的那一年里,他不再同奉载玉有任何交流,甚至也不再花大段的时间去修炼。
事情的转机在一年后的某一天,那天也是满天的彩云,虽然不如一年前恢弘,但却已经漂亮到足以引起蓝天下人们的注意。神宫地界的炎天塔在那一天忽然毫无征兆地轰隆隆倒下,巨大地烟尘和碎石迸溅到周围的树木上,导致了树枝断裂,叶片残破。
炎天塔,正是一年之前被半空中的巨型裂缝所变为灰烬的那个建筑,而他也似乎明白了什么。
那是一场对未来的预知。
他能看见,也许是因为修为,也许是因为机缘。
但不可说。
如果奉载玉当时向他说出,他们中必定会有一个人因此受到天道最严厉的惩罚,从而改变人生轨迹,所以当时不说,是为了救他们彼此的性命。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对奉载玉的修为和天赋有了最直观的感受,同时他们的神宫圣主拥有着一种毫不令人意外的强大。
从那之后,他在修行一途上有了新的目标,新的顿悟,所以他的修为突飞猛进,让他最后能够成为瀚海神宫的大祭司。
也因此他无法理解这样一个离天门最近的人不但轻易地放弃了他所拥有的“道”,甚至打破了以往对于男女情爱不屑一顾的看法,全身心地投入到其中,甘愿为一个凡俗女子做那些市井俗事。
他想:这世上的所有人如果能够拥有同他一样的经历,都会在那个女人变成狐狸时感受到深深的颠覆感——那个令他们无限敬仰的九洲圣主甚至爱的都不是一个女人!
想到这儿,心头的迷惘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如果连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都终将沉迷于情爱,那他们这些次之又次之的人努力地向前奋斗岂不是根本毫无意义?
多么可笑啊,在神宫中或者是九洲的任何一个修士群体中,男女情爱都是最不值得令人重视的诱惑,它的魅力远远的低于财富和权力。大家甚至是默认如果一个人能够抗拒权力的诱惑,那他就能够抵御这世间的任何诱惑,然而瀚海神宫高高在上的圣子却就是栽在了这最不值得费心的事情上。
何其可笑。
可他却不愿意也无法真正的觉得可笑。
奉载玉不是傻子。
或者说他领悟得比这九洲之上的任何人都要多。
所以他心甘情愿地陷落一定是有原因的。
想到这儿,衡谨从房顶一跃而下。
他想问问奉载玉,为什么心甘情愿地陷落在这只狐狸身上,为什么放弃对“道”的追求。
他来到前院的时候,奉载玉正在教林九怎么往滚水里下人类制作的面条,即便不去看,然而仅仅是听他们嬉笑的声音,都能让人感觉到其中融融的情意。
衡谨走进厨房,奉载玉与林九听见声音都转过了身,于是他僵硬地扯出一个近似于平时的笑,然后对他们二人道:“看来我是打扰了二位的兴致。”
听到这话,林九忍不住抬头用眼神同奉载玉询问来者的意图,奉载玉则用手摸摸她的头道:“正好你自己试一试,我去同他看看。”
说完他便对衡谨打了个手势,示意去外面说话。
二人在院子里站定,衡谨脱口而出道:“原以为主上只是沉溺于庸俗的男女情爱,倒是没想到主上选择的竟然是如此特别的一个……灵物。”
奉载玉似是毫不意外,并且望月而叹道:“今日月色不错。”
衡谨又道:“我自知没有资格对您的私事置喙,但我实在不解主上为何选择了今天的局面,兰因絮果,主上应该比我更清楚。”
奉载玉听了却道:“为何如今如此委婉?当年你质问我时似乎也没这许多礼貌。”
衡谨听他提起从前,表情也松弛了下来,继而浅笑了一下道:“毕竟是做了多年的祭祀,知道越多,胆量反而不如从前。”
奉载玉哂然地轻摇了下头:“我已经不是当年的神宫之主,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衡谨还是犹豫了一下才道:“主上始终是主上,再说主上怎么会不知道我想问什么?”
奉载玉闻言笑了一声道:“你问题太多,我怎么知道哪个对你来说是紧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