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缘起天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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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顿饭后半截除了奉载玉,其余三人都吃得心不在焉。
林九脑子全是天虚镜。
若世上果然有这样的宝物,那她的天生本领也就毫无用处了:谁想要得到什么,只需要在那镜子前面想上一想,就能看到那东西的所在之地,如何还需要她这般的灵宠?
若是她有这天虚镜在手,想来也应该能够同步重臣交换一个自由之身。
所以吃完饭,她就立刻拉奉载玉进屋讨论取去镜城取天虚镜的事情。
奉载玉却是一上来就否定了林九的想法,他道:“盗取镜子不可取。”
见她鼓起了腮帮子,他又补充道:“步重臣多会儿能够出关还是未知,那镜城城主知道镜子丢失,也不会善罢甘休。”
“造一个假的将那真的换出来也不行吗?”林九表示自己可没少听“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男人哭笑不得地捏一捏她的脸道:“话本子里还教了什么,要不一并说出来吧。”
林九撇撇嘴。
没办法,她开蒙就是用话本子来开的,再说难不成还真规规矩矩地去那城主府中讨要么?
玩闹完,奉载玉同她道:“还是先去镜城去看一看那天虚镜到底是不是真如传言一般可用,若是果然如所说的那样,想必三件灵宝很快就能找到了。”
他嗓子还是那般的哑,林九忍不住摸摸他的喉结道:“什么时候能好啊,我想听你原本的声音?”她这么说着,眼中满是歉疚和藤席。
奉载玉抚上她的手,释然地笑一笑。
然而林九更见不得他这样温柔的笑意,看了只觉得心脏都开始发疼,于是扁着嘴搂上他的脖子,悄悄藏起了自己泛红的眼圈。
镜城之行被定在了五日之后。
林九以为瀚海神宫的祭祀会找来,所以一颗心总是不得安生,但这已经过去三日了,莲塘小院却还没有生人上门,这让她觉得奇怪。
这日月光正好,林九照旧闭着眼在楼中第四层修炼。因为被利剑穿腹而过的记忆太过惨烈,奉载玉已经完全换掉了这里的摆设和装饰,连浑象都被存在了地板下面看不见的地方,周围被装饰上了颜色清新的纱帘,从前悬挂的符咒也都不见了,所以林九这些日子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在乎那天发生的事情了。而且自那日听了瀚海梦灵曲之后,她每每一闭上眼,就是那缠绵凄婉的调子,尤其是箫声回荡在空旷的山间时那种空洞无力的感觉,总会萦绕上心头。
她甚至觉得眼下这一切都是死后的幻觉。
真实的世界里,大地上尽是落雪,有人在空荡的山间拖曳着脚步漫无目的地前行着,月亮在冰面反射出冷寂的银光,这世界永无尽头。
“晏晏,晏晏?”
恍惚中,林九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睛,是奉载玉。
他的脸上带着担忧道:“你怎么了?”
林九抿抿唇,然后慢慢开口道:“你知道那首瀚海梦灵曲的来历吗?”
男子听罢,微微皱起了眉头,“是不是那首曲子影响到你了?”
林九乖乖地点了点头道:“有一点儿。”
“是我疏忽了。”奉载玉轻叹一声道,“神宫中人都是听惯了这首曲子的,早已能够不受影响,我却忘了你是第一次听。”
接着,他便为林九讲了这瀚海梦灵曲的来历。
原来,瀚海神宫的第一任圣主是名乐师,传言他少时出身显赫,但因为政事导致了家族衰亡,他自幼喜欢弹琴吹箫,所以离开家族后便成为了一名乐师。他对物欲单薄,前半生所追求的不过是音律上的技艺和奏乐时的心境。为此他饱尝雨雪风霜、遍历万里山河,凡是听过其所奏之曲的人,无不叹服。后来,有一位喜爱音律的国君以失传乐谱作为重礼将这位乐师招募进了王宫。在那里,他日日为国君奏乐,三年之后,再无新作所出。
就在他才思干涸之际,一只蝴蝶飞入他所居的宫殿之中。他认为那蝴蝶是被他的琴声所吸引,于是视那蝴蝶为知己。那蝴蝶的寿命很短,只有七日,但是却在那宫殿中产下了卵。乐师珍视蝴蝶的知己之情,于是对那卵每日精心照顾、用心观察,眼见着那卵变成虫,又从虫变成蛹,蛹一点点变大,最后变成蝴蝶破茧而出,飞出了宫殿。而那乐师在看过了这蝴蝶的一生后,只觉如人世之间大梦一场,心境也有所开悟,便作出了这首“梦灵曲”。但是他认为骄奢的国君不配听这开悟之作,所以成为神宫圣主后才公开了此作。他觉得从者追逐圣主就像那蝴蝶追逐知己一般,是以后来便用这首曲子来召唤从者。
“瀚海神宫的第一个圣主竟然是个乐师?”林九有些惊讶。传说中瀚海神宫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而区区一个乐师,怎么想都不会有这样的本事。
奉载玉却道:“虽然瀚海神宫的第一位圣子的确是个乐师,但神宫并非他所建成,在他之前,另有其人,只是神宫中没有这方面的记载罢了。”
他说起这些事情来,语气平常,不带有一丝敬畏,似乎瀚海神宫就是广陵镇上的一个戏班子而已。
林九则道:“那我知道你们为何要叫圣子、圣女了。”
虽然外面的人都叫瀚海神宫中位置最高之人为“神宫圣主”,但祭司们在寻找每一任的时候叫的却是“圣子”、“圣女”,这便从侧面说明了他们并非是神宫建立以来地位最高之人。
奉载玉也点头道:“应该就是这个原因了。”
“你似乎根本不好奇这些事情。”林九歪头看他。
“没什么可好奇的,不过都是过去的事情。”男子的语气算得上是风轻云淡。
林九心道:怪不得他要脱离神宫,不再当那什劳子的圣主,大概从来没有把自己和神宫作为一体看待过。
“既然神宫中的祭祀都会吹这首曲子,那你也会喽?”她又问道。
然而奉载玉却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这又算什么答案?
对方点了下头:“圣子只需要学琴,箫是不需要学的,我从没吹奏过,所以……”
竟然是这样。林九不由嘟囔道:“你们神宫的规矩真奇怪。”
吴婆子知道他们要去镜城,又大包小包地准备了许多东西想给女儿女婿一并。过去,吴老汉见了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裹很是不好意思,对自家老妻道:“差不多行了,斋主他们是去办正事,你这左一堆儿又一堆儿的,不是耽误人家正事么?”
“就你知道?我莫非不知道?还不是因为他们现在生活困难么!”吴婆子老大一个白眼送给了自家老汉。
“唉,你说,咱们是不是应该找人算一算,怎么就如此地时运不济,左一个右一个都这样不教人省心。”吴老汉叹道。
“你这不是有毛病么?”吴婆子面皮抽了抽,“咱就守着尊大神,还找外人去算,能算出什么来?”
“这两个又不耽误,况且斋主他也不会算人命数啊。”吴老汉也有自己的理由。
“斋主不会,你就以为咱这镇上还有别人会?我看你也是老了糊涂了。”吴婆子毫不客气道。
“试试又不碍事。”吴老汉坚持道。
“哎呀,我不跟你说了,我去做饭了。”吴婆子一扭身就离开了铺子。
到了五日后,吴婆子和吴老汉在牛车上堆了大包小包,自车行送走了林九和奉载玉二人。
驾车的是个中年男子,跟他们都认识,吴婆子和吴老汉每年去镜城也都是坐他的车。不过他没见过林九,所以免不了就同奉载玉多聊两句道:“这位小娘子可是您的妹妹?”
奉载玉还是秦悯的样子,即便林九戴着斗笠,但也能让人看出他们之间年龄差距,也难怪那车夫如此问话。不过奉载玉还没开口,林九就先回道:“是,我们表兄妹。”
见她这样说,奉载玉也就只能顺着她的意思向那车夫微笑着道:“是。”
“原来是表兄妹啊。”那车夫似是想到什么,哈哈了两声,却是再没说话了。
林九即便是在斗笠后面也能察觉男人略带不满的目光,于是忙趴在他耳边悄悄道:“没事,你们人类的表兄妹不也能成婚么?”
奉载玉只得摇头浅笑。
尽管广陵镇与镜城之间来往的客商不少,但却并不意味着路好走。林九原本还有些疑惑为何选择慢吞吞的牛车,可坐了两个时辰的车之后她也明白了原因。
原因无他,就是路太破。
她不由对奉载玉道:“昆仑下面的城镇虽然也不富裕,可行车的路却要比这破路平坦多了,照我看,这镜城的大户也不怎么有钱嘛。”
“并非是镜城的大户没钱。”奉载玉给她解释道,“而是他们多走水路,所以宁可捐钱修码头,也不轻易修路。”
“郎君,姑娘,前面到茶铺了,歇歇脚不?”外面的车夫忽然道。
时间到了正午,虽然林九和奉载玉不渴不饿,但是车夫却是真的想休息了,看见前面这个茶铺,他想着这两个人怎么也得补充一些水再往前,所以便开口大声道。
林九和奉载玉也是这时才觉察出他们两人的不妥来,一个上午没吃没喝还面不改色,时间再长些,不定这车夫还要对他们如何猜测。
于是奉载玉便应道:“好,就在此处停车吧,都歇歇脚。”
这茶铺搭建的十分简单,若是夏天的时候定是清凉宜人,但这深秋冷月,不免显得走风漏气。林九带上斗笠下了车,茶铺里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人,人人都穿得十分厚实,相比之下,她的衣服就看起来单薄许多。那茶铺里烧水的老妇一看见她就道:“姑娘,穿这么少,赶紧过来喝口热水吧。”
她正准备扭头去找奉载玉,就觉肩膀上一沉,男子转过身来给她将披风带子系上,口中还道:“怎么披风都忘了穿?”
林九出生于昆仑这等极寒之地,广陵镇这边的深秋对她来说算是不痛不痒,只要不是大风天气,她穿夏衫也能过得去,不过她如今既然要做人类,自然需做全套,故而便任由奉载玉置办这些人类女子穿用之物。那车夫姓马,见他们之间如此温情,便笑着道:“小姑娘确实要多穿些,不像我们这些大男人,身体好就不怕冷。”
这姓马的车夫长得精瘦,全身都没有二两肉的样子,乍一看不像个赶牛车的,倒像个兵丁。他脸上长着连鬓胡子,因为修剪的不齐整,林九也没看出他到底长得什么样来。
他说完话便捧着个木头杯子往条凳上一坐,那条凳看上去也十分单薄,他这一坐,就是“嘎吱”一声响。林九在他对面坐下,也是“嘎吱”一声。
茶铺歇脚也是收钱的,故而那妇人见他们坐下十分高兴,赶紧盛了三碗水端上来。
“可是要吃什么?”奉载玉问林九道。他们出来根本没带什么吃的东西,牛车上的包裹都是吴婆子给自家女儿女婿的,若是再什么都不点,那就显得十分奇怪了。
那马姓车夫自己是带了干粮的,在这上面他很有分寸,路上顶多蹭乘客几碗热茶,再多的他自己也嫌麻烦。不过他看着两人似乎什么都没带的样子也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大剌剌道:”秦斋主不常出门吧?这个时节外面可是没什么好吃的,你们若是没带什么吃食,不如在这铺子里买些饼子来充饥。”
老板娘跟他也是熟人,听他推荐自家的饼子,也笑着对奉载玉道:“是啊,我们这铺子虽然都是粗茶淡饭,但都是新鲜做的,也耐饥,来几个不?”
她如此热情,奉载玉也就顺水推舟道:“都有什么?拿来看看。”
林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有趣的很。
老板娘说是粗茶淡饭,果然是又粗又淡,饼子是豆饼和粗粮饼,茶是不知道什么树叶泡成的茶,铺子里另外还卖咸菜,勉强能弥补没什么味道的饼。
林九在斗笠下面吃得痛苦,她下意识瞄瞄奉载玉,只见他姿态优雅从容,和平日里吃吴婆子所做的珍馐佳肴时也没什么区别。那车夫也发现了,不由道:“秦掌柜不愧为读书人,吃起东西来也这般斯文,可惜我家中贫困,要不然也让我孩儿去读读书。”
“我记得你有三个儿子?”奉载玉淡笑着问他道。
“对,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一说到这儿,车夫就忍不住地得意起来,还道:“大的十三,已经在银楼里当学徒了,不过两个小的现在还满地疯跑呢。”
奉载玉赞道:“那确实不错,想来他们很快就能为你分忧了。”
他这话说的也是文邹邹的,那车夫大手一挥道:“诶,分忧说不上,能赚个媳妇钱我就知足了。您这开铺子的不知道我们这行的辛苦,若不是我那媳妇能干,怕是也养不活这几个孩儿。”
“开铺子少有风吹日晒,不过生意也是时好时坏,都是糊口罢了。”奉载玉喝一口热茶道。
“也是,咱们男子干什么不辛苦,不像女子,等着嫁人就是了。”他一面说一面看林九的手。
林九的手又白又小,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没干过粗活的,他不禁下意识猜测这是哪里大户人家私自跑出来的小姐。
林九听这话无状,随口反驳道:“我看这老板娘也辛苦的很,想必不是什么都不用做,只等着嫁人便是。”
车夫听罢,大大咧咧道:“咱穷人家的儿女如何能跟大户人家相比,真十指不沾阳春水,还不得被休了。”
林九在斗笠下面翻了个白眼,懒得理这人。
但奉载玉却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策。这也是他自己独来独往的时间太久,忘了像林九这般细皮嫩肉的姑娘,身边自然该有一二婢子服侍,没有反而看起来不正常。若是马车车夫,乘客多是城中富户,说话也会更加注意,不似牛车车夫,平日里所交尽是的贩夫走卒,什么话也说得。他应付起来虽然没什么问题,但林九真恼起来,怕不是要把这人打个满脸花。
想到那场景,他不由觉得好笑,唇角也上勾了下。
却说他们在这茶铺中歇着脚,外面又响起了一阵零碎的脚步声,紧接着七八个人从门口鱼贯而入。
“老板娘,你这儿都有什么呀?赶紧拿过来给我们瞧瞧。”为首之人刚进门就拉着调子叫唤了起来。
“来了来了。”这么冷的天还能一下来这么多人,老板娘高兴的很,也不管这人语气中的不善,立刻迎了上去,笑道:“我家有豆饼、豆粥、杂粮饽饽,您们来点儿什么呀?”
“怎么就这些?”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自这群人中响起。
林九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便抬起头去看。这一看不要紧,竟发现这还是个熟人,此人正是在醉城被奉载玉抽了一耳光的袁安。
那袁安并没有发现林九和奉载玉,下巴抬得那叫一个高,老板娘将两样饼子拿过来给他瞧,他却将饼子掰成了几块后又扔回了装饼的筐中,口中还道:“你这哪儿是人吃的,分明是喂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