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温媪之怒(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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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温媪说他们似乎还在找你,难道、你在月洲的时候没有被他们找到吗?”林九拿起勺子盛了两碗汤。
“也许有,也许没有。”奉载玉不甚在意地说道,但当少女将碗递过去,讨奖励般的弯眼一笑时,他的表情又柔和下来。
想了想,林九又道:“所以你是故意的,故意在月洲留下踪迹,却又故意让他们找不到你?”
“也不完全是,大多还是和他们赌气罢了。”
“哦——”林九心领神会,大概就是那种“既然满世界找我,那我就让你们尝尝找一次就失望一次的滋味”。
林九和奉载玉在照月楼中吃着午饭,吴氏夫妇和温纭也在屋子里吃着饭。
吴婆子早已看出了温缊和奉载玉之间发生了些不愉快的事情,也在开饭前特意叮嘱了吴老汉莫要多言,所以这一顿饭就吃的有些闷。
温缊倒是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神宫向来是清幽冷寂的氛围,她在自己宫中也一直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最不怕的就是无人说话。
但吴婆子却是受不了,于是便向温纭介绍起了这广陵镇中可吃可玩的地方。
温纭耐心的听了半刻,忽然问道:“这镇上的绣坊在哪里?”
“绣坊?”吴婆子本以为她吃过这顿饭就立时要走了,心里还有几分惋惜,现在听她说绣坊,那就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的意思了,于是忙向她详细地介绍了镇上的两家最好的绣坊。
最后还道:“我一会儿正好要去绣坊一趟,姐姐若是无事,可以同我一起。不过这家并不是镇上手艺最好的,全看姐姐有无兴趣了。”
“无妨,我先随你一起去看看。”说着,温纭放下碗道,“我对这些都不了解,到时候全凭妹妹同我详细说说了。”
“自然,自然。”吴婆子应得飞快。
一边的吴老汉瞧着这二人,怎么看怎么不和谐,心下摇摇头,十分担心自家老妻好心办了坏事。
秋日的午后风还是热的,院中也葡萄叶都从深绿变成了黄绿色,几串本来就结的稀稀拉拉的葡萄早已在指头风干了,看起来也不怎么美观,只有下面轻轻晃悠的小小秋千能让人感到几分秋天的温馨。
吴婆子年纪上来,不如从前耐热,于是同温纭说好了晚些再去,这会儿同吴老汉在铺子里聊天。
“我说,这天也凉了,不如咱们去镜城看看闺女。”吴婆子靠在椅背上扇着扇子。
“这儿还有客人,哪里出的去哟。”吴老汉给她斟了一杯茶。
吴婆子拿起来喝了一口,咂咂嘴道:”这茶不错,你可省着点儿喝。”
“你懂什么,这是春茶,放久了就不香了。”吴老汉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我懂啥?你当我娘家没有没有像这样的茶叶嘛。”吴婆子用眼角瞄了吴老汉一下,然后叹气道:“我是怕若是斋主不在这儿了,你去哪儿喝这样的茶——”
听了这话,吴老汉也有些急了,忙道:“这话怎么说的?这是?”一边说眼神一边往后门瞟。
“那可说不准。”吴婆子轻拍了他大腿一下,示意“慎言”。
“这不能吧?那这楼、这院就都不要啦?”吴老汉十分不愿有那一日。
吴婆子压低声音道:“你见哪个仙人带着这院、这屋走的?”
吴老汉却连连摇头道:“我看是你瞎想,这都多少年了,不都好好的么?”
“你说人家来是干嘛的?”吴婆子往后一指。
“这……”吴老汉找不到什么好的词来形容,只得道:“不是来串门子的?”
“若是串门子还闹什么脾气。”吴婆子振振有词,“八成是来找人回去的。”
“不是说家里人都没了么?”吴老汉还是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再说了,你看斋主是让回就回的那性子么?”
“我可说不上来。”女人比男人天生就要敏感许多,吴婆子又不是那等糊涂妇人,虽然能感到奉载玉待他们已算亲厚,但真说起来仍然像隔着一层纱一般。
“你等我找个机会问问吧。”吴老汉还是觉得老妻想的太多。
“那你可想着这事儿,咱儿子……”吴婆子话虽说了半截,但意思吴老汉全都清楚,他道,“知道,那去镜城?”
“你也一并问问。”
歇了一个时辰,吴婆子看日头不像刚才那样刺眼了,便依之前所说叫温纭一起来到了绣坊。
绣坊不远,这会儿还正是人多的时候,从院门外面就能看见里面尽是忙来忙去的妇人,门口也不断地有人进出。吴婆子猜测温缊定不喜欢这人多的地方,想不着痕迹地看看她的表情,奈何对方实在太高,她便只能闷着头带了温纭一并进入。
果然,一进门,里面的妇人就三三两两的朝她们看过来。
这绣坊拢在一个大院子里,房舍沿墙而建,且分前后两部分。前面的东西间是专门用来收零散绣品的,左边收大件,右边收小件,前面都搭有棚子。天气好的时候,棚子下面就会有伙计将绣品一一摆出来,供人玩赏买卖。后半部分光房舍就要比前面大不少,数量也要更多,每间屋子的门口都挂着一块木牌,写着类似“屏风、被面”这样的字,屋子里面都是绣坊专门请来的绣娘,都是多年的熟手,针黹上的技艺也非一般妇人可比的。最后面有一溜南北朝向的屋子,绣娘们的成品都是在这里卖的。
吴婆子忽略掉周围人投来的好奇目光,将各个区域一一向温纭介绍了一遍。
走到后半部分还遇见了几个在院中玩耍的小孩子,他们的母亲都是绣娘,同吴婆子也相熟,吴婆子上了年岁就十分喜欢小孩子,但唯一的外孙却远在镜城,所以有时候过来就会带一点用糖和盐炒过的黄豆、花生给他们,所以孩子们一见到吴婆子都张着手跑过来。
温纭实在不喜欢这些吵吵嚷嚷、不甚漂亮也不怎么干净的小孩子,因此一见他们,立马退后两步。吴婆子则早就准备好了给他们的小玩意,跟孩子们说了几句话后就打开了荷包。她今天带的是自己做的桂花芝麻糖,琥珀色的透明糖块里包裹着一粒一粒的芝麻和桂花,十分漂亮诱人,小孩子们拿到手里,都高兴的又蹦又跳,来往的人们都不由地将目光投过来。
有绣娘听到声音也从屋内探出头来,见是吴婆子,忙出来同她打招呼,看到孩子们手里都拿着糖,忍不住道:“您也太客气了,总是给他们带吃的,都把他们惯坏了。”
“嗐,我看着他们高兴啊,我也高兴!”吴婆子笑呵呵道。
“他们啊,一群捣蛋鬼,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这绣娘说话干脆又逗趣,自有一股利落的劲儿。
“孩子活泼点儿,是好事,那蔫头耷脑的,看着让人心疼。”吴婆子道。
“您今天来这儿是像买点什么,还是卖点什么?”这绣娘一边跟吴婆子说话,一边不着痕迹的打量站在一边的温纭。
“先说买吧,“吴婆子侧了侧身道,‘我这儿有个老姐妹,从老家去醉城,顺路过来瞧瞧我,听说咱这儿时兴的花样都是他们那边没有的,就想过来见识见识,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
“那敢情好。”这绣娘也是绣坊里的一位小管事,听到有生意可做,如何能不高兴。尤其是温纭那一身衣袍,看着就价值不菲,所以她殷勤地走到温纭跟前道:“这位婶子,我和吴婶都是多年的熟人了,您若是不嫌弃,我带您看一看,如何?”
因为上午的事情,温纭实在难以提起精神来应付这些普通人,是以只倨傲的点了点头。
那绣娘见她如此,却也并不在意。她家以前就住在吴府对面的巷子里,虽然比不得吴家这般的大户人家,但家中也还算富足。只是她自幼丧母,父亲后来又续娶了一房,还一连生了两个儿子,她的日子就不好过了。那时,尤其是在冬日里,吴婆子,也就是当时的吴太太,一见她在巷子里游逛,就会把她带到门房里取暖,给她吃东西。只可惜她父亲听了继母的话,早早地就把她许给了镇上的另一户人家,她不得已及笄之年就嫁作人妇,后来再也没回过那个家。再后来又听说吴家烧了个精光,吴家人也死的七七八八,她还很是伤心了一通,直到她在绣坊遇到了吴婆子,这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她感念吴婆子当年的照拂,总是想能帮一把是一把,然而吴婆子不但没要她的帮忙,每次来还会给她家小女儿带些吃的。只是院里孩子多,若只做一份,难免会被其他孩子抢了去,若是人人有份,她家女儿便也能安安心心的吃了。这些事,她心里门清,是以只要是吴婆子带的人来,无论是谁,怎么样,她都会客客气气的招待。
这绣娘也姓秦,她将吴婆子和温纭带进了正屋后,先是给她们看了几幅上好的双面绣绣屏和扇面,见温纭兴致缺缺,又拿出了些精致的绣花被面、枕巾,最后才是些成衣。
“你们这手艺可是又长进了,让我做的这些东西,都拿不出手了。”吴婆子看过同那秦娘子玩笑道。
“瞧您说的,我们全靠这手艺吃饭,您若是将厨艺拿出来一半,我看也不差于我们这儿的兰娘子。”
兰娘子是这家绣坊里技艺最高的熟手。
“你啊,看来当年的糖是没白吃,嘴总是这么甜。”吴婆子打趣道。
“是是是,还好当年吃了您的糖,要不我这嘴可得被嫌弃死。”秦娘子的一张嘴也快得很。
她这边跟吴婆子你来我往的打趣着,余光也在注意着旁边黑袍老妇的表情。
即便她每日都会见到不同的客人,却也得承认,这老妇看起来实是不一般,恐怕年轻时也是个雪颜花貌的美人。虽然如今眼角唇角都爬上了皱纹,但那整齐乌黑的鬓发,就跟吃了仙丹一样。尽管身量高于大部分人,但这头这脸,站在她们这些普通女子身边,一点儿都不显得大。她以前也见过个子很高的妇人,无不是各处都如男子一样粗憨的外形,像这般玲珑高挑的,真也是世间少见了。只是也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走着走着,那脸就跟被蜡油封住了一般,越来越冷硬。
故而秦娘子主动同她道:“我们这儿好的东西就是这些,里面可有您喜欢的?若是只看衣服的绣样,那边还有三匣子,您可以坐下来慢慢看。
然而温纭却根本听不进去。看见了那些小孩子,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上午看到了什么。
狐精!公子和一只狐精!
想到这儿,她甚至都想要当场尖叫出来。
荒谬!这简直太荒谬了!
便那是个女人,不管什么样,只要是个人类,可也总好过一只狐精。
会不会,会不会公子就是被蛊惑了呢?
想到这儿,她扔下吴婆子,大步往外面走出去。
秦娘子正等她的回复,却见这人什么都没说就跨着步子走了,一时也有些发懵。吴婆子见状往前追了两步,又觉得不妥,连忙折回来同她道:”你先忙,我去看看她,这人啊,上了岁数容易尿急,你先忙。“说完才又追了出去。
可是温纭人高腿长,身体又倍儿棒,哪里是吴婆子这样的普通老妇能追的上的,出了门就不见了人影。吴婆子追到前面院里,人是没瞧见,却和孙琳撞了个满怀,差点儿摔一跟头。
“吴婶?”孙琳诧异地捂了捂撞的生疼的胸口。
“诶呦,是你啊。”吴婆子也捂着一边肩膀。
“您身上没事吧?怎么这么着急?”孙琳见吴婆子一脑门汗,连忙上下打量着问道。
“嗐,没事没事。”吴婆子摆摆手,见她空着手来的,便顺嘴问道:“你这是来做什么?”
“我娘想买点东西,让我来看看。”说到这儿,孙琳不由有些扭捏。她娘说她怎么样也是要嫁人的,要她自己过来看看时下的被面样式,好自己在家绣。
“哦哦。”
吴婆子一听就知道这话是假的:坊间的普通百姓,有几家舍得买绣坊的成品?
八成是来偷看花样子的。
不过这事也同她不相干,于是她道:“那你去看吧,我还有事儿,得赶快回去了。”说着,就向门外疾步而去。
孙琳原本就觉得这事儿不磊落,见吴婆子着急离开了,心里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莲塘小院里,奉载玉正在给林九重新讲解术法。林九以手托腮,有些兴致缺缺地道:“你若无法飞升,我就更不成,何必要我如此勤勉。”
奉载玉则道:“你莫非是不想解契了?”
“我,我自然想的。”林九一听解契,更是泄气,“我觉得步重臣肯定不会那么轻易答应同我解契的。”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况且,就他的修为来说,解半契就是要他半条命,昆仑中修士众多,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冒着被人劫杀的风险来做这件事的。” “那时自然有我。”奉载玉走过来语重心长道。
“不,他不会相信你的。”讲到这儿,林九更有许多话说,“你修为比他高,本事比他强,他定会怀疑你的用心。”
“虽然他表面上装的像样,但他心里并不相信谁,就连小屿和小晗也皆在此列。”林九所说的小屿和小晗是步重臣的两个徒弟——顾屿和公孙晗。
“那便不靠他。”男子轻声道,“想必你也清楚,半契并非必须两人一起才能解契,只要一方够强,即便麻烦些,也是可以解的。
林九犹豫着道:“是。”
“所以,”他突然蹲下平视她,“现在可以告诉我定合珠的作用了么?”
他似乎已经完全知晓了她担心的事情,所以姿态放得很低,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就那么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你这样我太吃亏了。”林九忍不住摸摸他的眼睛。
如今他和林九单独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都是用的原本的相貌,虽然这张脸林九已经有一定的免疫力,但她仍然觉得,他的每一个表情都值得珍藏。
就像现在这样,他专注地看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一双眼睛更是漂亮的不可思议。似乎上面的每一寸线条、每一个弧度、每一片光影都被老天精心设计过,就连睫羽都如同翩然欲飞的蝴蝶,让她忍不住一根根摸过去,想要看看那到底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