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温媪之怒(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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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三间正屋的厅中都打扫好,吴老汉才上铺子开了张。因为奉载玉提了食盒回院子喂狐狸去了,所以书斋里也只有他一人。
经历过了昨天之事,他将莲心铃小心翼翼地摆到了一进铺子最顺手的地方,又把挂帘子的竹竿拿到了柜台里面。
烧开水才坐了没一会儿,就见一身黑衣的温媪进了门。
“哎呦,这就回来了?真够快的。”书斋里地方不大,吴老汉坐着看对方,不禁觉得周围空间有些逼仄。
“四头死猪,也不算快了。”温媪语气不以为然地掸掸袖子。
吴老汉连忙给她倒上一杯茶,并道:“快歇歇,快歇歇。”
“不歇了,我去后面看看。”说着,她便抬脚往后走去。
她手上拎着棍子一样的东西,再配上她高瘦的身形,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而吴老汉定睛看去,才发现那似乎是一把被扎得紧紧的、手柄很长的伞。
再说这温媪,也就是温纭,原本是打算修好那条项链再离开的,没想到公子却说“不用”,这让她不禁有些尴尬。
即便如此,她也打算等那链子被修好再走,毕竟这九洲中寻找公子的人不少,如果发生什么,自己也能当个帮手。她昨日已同奉载玉说了这话,对方见她坚持,也就同意了。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奉载玉为了给林九修复经脉,修为并没有完全恢复,想要修好链子怎么也要半月之后。只是他素来对身边人亲厚,对于她的到来,也全当是亲友来访。亲友来访自然需要主人招待——陪吃陪玩,故而他对温媪道这段时间可以现在广陵镇四处转转。
他没说自己为何没立刻开始修复项链,温纭便认为他是另有安排,况且她也习惯了不问主子的谋划,所以也就打算这段时间照管照管他的生活。
温纭所照管的第一件便是衣食。衣食是人生大事,她认为即便公子修行有道,但依着两宫之礼,也不该如此不讲究,何况她这讲究也只是在质量上,并非是奢侈糜费,故而更觉理所当然,所以当吴婆子挎着菜篮子要出门时,她便也提出要一同前去。
然而吴婆子瞅着她这一身黑绸金线檀木簪的打扮,适时的沉默了。
温纭见她两只三角眼只盯着自己这身衣服不说话倒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可若是她生得和寻常女子差不多高,还能借吴婆子的衣服穿穿,但她比绝大部分男子还要高些,普通妇人的衣服根本就不可能合适她。
俩人对峙半晌,最后还是吴婆子败下阵来道:“要不我先带您去布庄置办两身适合的衣服?”
“也好。”温纭也妥协半步。
于是二人就去了离书斋最近的布庄。
布庄也不过刚开门,吴婆子和温纭算是头一批的散客。布庄老板是个男子,姓于,见一大早便有客人上门,故而心情也极好,尤其见温纭生的高大,还一身缎面金线绣纹,更是准备好好地做这一笔生意。
只是他越看这两人,越觉得这单生意不好做:这高个女人吧眼光似是极挑剔,面对着这满屋的料子一直蹙眉;另一个呢,虽然看着是满意铺子里的货物,但一看就没钱。
吴婆子才不管这于老板在想什么,自顾自地地挎着菜篮子饶有兴致地瞧着。原来家中还富足的时候,她就喜欢买各色各样的布料子,如今虽说是用不到了,但她还是愿意欣赏的。吴婆子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倒是感染了温纭几分,是以她对吴婆子道:“吴妹妹,这里的哪些料子是你们常穿的,给我选两匹布也就算了。”
吴婆子没有立刻说话,倒是于老板旁边的女伙计心道:这年轻有钱的竟然是姐姐,看来今日这张他们是开定了!
“我看这些几匹的花色都适合咱们这个岁数,姐姐觉得如何?”吴婆子走到放着几匹团花缎子的架子前面。
温纭刚刚舒展地眉头又皱了起来。
“有没有素些的?”
女伙计听罢,连忙走到另一边的架子前,并朝她们道:“有是有的,不过怕是不大适合您二位的岁数。”
吴婆子走过去瞧了瞧。
料子是好料子,质地细密,又有光泽,上面的暗纹也精致漂亮,但镇上的大户多是在孝期才穿这等颜色的外衫,于是她朝温纭摇摇头。
然而老妇却走过去道:“就这个吧。”
“这……”吴婆子不知道该不该对她说出这颜色的不妥。
温纭自然看出了吴婆子脸上的为难,但她幼时在王宫里面七八年,并非不同人情世故,而且事实恰恰相反,只要她想让人舒服,那人一定会觉得如沐春风。她对吴婆子道:“姐姐再帮我挑两匹吧,一并买回去做了。”
吴婆子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
在她精挑细选的时候,温纭又同那坐在一边喝茶的于老板道:“掌柜可有上好的男衣料子?”
“自然有,自然有。”一听还有生意可做,老板茶也不喝了,同那女伙计道:“把还没放上来的料子都拿过来。”
“你要给斋主做衣服啊?”吴婆子听到这一问一答,连忙凑过来道。
温纭刚才不觉得,现在被她这一问,心里不禁升起些赧然,但面上还是理所当然地道:“我看公子衣服都旧了,也该换些新衣了。”
“旧倒是没看出来,不过来回来去总是那么两件,确实该换。”吴婆子听她这么说倒是十分赞同,还抱怨道:“我过去也说给他做几身,但他总说不用,再说我一个老婆子,给外男做衣裳确实也不大方便。”况且她那时还年轻些,给个年龄相仿的男子做衣服,心里还是有道坎儿的。
温纭听了这话,心里微微一动。
她本是想买了布料直接让铺子里的裁缝去做的,但这么一想,却觉得也许自己动手也不错。虽然她没做过衣服,但寻常女子能做的事情,她定也能做好。
女伙计又从后面仓库里陆陆续续的搬来了十来匹新料子,吴婆子和温纭一一看过去,都觉得还不够好,便把已经选好的几匹拿出来,其余的准备再去镇上别家看。
只是付钱的时候又出了问题。
温纭拿出两粒金弹子,但那掌柜却坚决不肯收,只肯用明国内所铸造的钱币。而且对方理由也十分充分,只道黄金假的居多,他也没空去一个一个掰开来查,所以还请拿日常所用的钱币来付账。
温纭看看吴婆子,吴婆子却也表示爱莫能助,她出来也就拿个菜钱而已,这么好的几匹料子,把她荷包押到这儿也不够使。
没奈何,俩人还得去当铺一趟。
吴婆子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若是跟着温纭,她这菜估计得等到中午才能买上,恐怕到时候集市上也只剩些臭鱼烂虾、烂菜帮子之类了,是以她带温纭找到了当铺,就自己去买菜了。
至于剩下的地方,广陵镇不大,只要勤问,不管去哪儿想必都是可以找到的。
再说奉载玉提着食盒回到院子里面,林九正用两只前爪在照月楼边刨坑,坑旁边是一株紫阳花,上面虽然没有一朵花,但叶子却绿得喜人。
“这又是在做什么?”男子走到林九身后探头道。
听见他的声音,小狐狸忽地变成少女,她转过身,长着一双黑漆漆的手道:“院子里有没有空花盆?我需要一个大花盆。”一边说还一边在比划。
奉载玉摇头,继而道:“可以出去买。”
“不过,可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他又玩笑道,“要不真怕等我下次再回来只能和你睡在假山里了。”
少女眨眨眼,莫名地觉得脸颊有些发烫,但还是镇定道:“我要把这株草种在楼里。”
想了想,又问道:“可以吗?”
毕竟这是他的地盘。
“自然。”奉载玉拉起她沾满了土的一双手,十分自然地将她带到了屋中,并为她冲洗干净。
年少时有人同他道“红玉笋芽,香罗翠袖,最为销魂”,但望着这双小巧又秀气的手,他却想的是“这双手若属于一个人类的女子,恐怕是连剑都握不稳”。
林九想着被她挖出来的那株花不由有些着急,见奉载玉给他擦个手也慢条斯理的,连忙催促他道:“快快,我们快去买花盆,它可是等不了太久。”
“它?”奉载玉注意到她的措辞。
“就是那株花。”林九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话语里的问题。
“吃过饭就去。”男子把她拉到桌子边,然后又把筷子拿出来塞到她手里。
林九望了望她刨出来的那一大块土,心里稍微计算了一下,想着一两个时辰内应该不会干掉,就心满意足地吃起了东西。
她这没有随奉载玉一块儿上桌,完全就是畏惧温纭的眼锋,而奉载玉也知道温缊从小生活在宫中,“规矩”二字已是刻进了骨子里,是以小狐狸不愿意以原身上桌,他也依她。
林九吃得香甜,男子看得也满足,想到什么,他忽然问道:“你昨日和出窈在一起做了什么?”
“咳咳咳……”冷不丁听到“出窈”二字,林九一口气就这么呛在了嗓子里,男子见状连忙给她拍背。
“我——”林九喝干了一盏茶才能说出话来,但真的开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半天还是问奉载玉道:“你,有没有觉得,出窈最近很奇怪?”
有了开头,后面的话似乎就好说多了,她照实说道:“昨日她变成吴鱼的样子同我说话,被我识破了,所以我俩差点打起来。”
除了醉城的那一巴掌,奉载玉还没见过林九同人打架,所以听她这么说,心中还觉得有些有趣。
见他不说话,林九又补充道:“不过也只是差!点!差点罢了。”
然而男子只是轻叹了一声,无奈道:“出窈只是魂体,以你现在的修为,不借助灵器很难伤到她。”
“我,我可以去拔她的根!”林九颇有些不服气。
她虽然这样说,但奉载玉却知道她定不会这样做:毕竟是只咬他都不带出血的小团子,又怎么会做毁人根基的事情?
“你可别小看我,我在鬼高山也是杀过怨灵的!”见男子不信,林九又哼哼道。,却听对方淡定地问道:“那你可否告诉我,这灭怨灵需用什么招、什么式、什么术、什么器才能一举得手呢?”
奉载玉清楚地知道步重臣不会给她什么威力强大的武器,而她的术法又学的一团乱,即便是真将怨灵都消灭了,恐怕也用的是些偏门的法子,故而有此一问。
这一问的的确确也是把林九问住了,她哪里有什么招什么术什么式什么器,鬼高山上之所以能滋生怨灵,全是因为满山的聚灵草和自然风水形成的鬼目阵,故而把这两样根除了,就能大大的削弱怨灵的力量,剩下的几成随便用灵力画个驱邪咒也就祛除差不多了。
奉载玉见她果然不说话,便知自己猜测中了七七八八,至于剩下的两三成,他并不打算现在就知道,是以他将话题转回到出窈身上,道:“出窈自从开灵窍起至今也没过十载,对人事并不通达。“
顿了顿,他又接着道:“说来这也是我之过,我那时认为吴鱼出身商贾,又识文知礼,足以教她,却忘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一边希望她人情练达,却又将她困在这方寸之间,所以导致如今她修为到了瓶颈,心境也有所变化。”
奉载玉这话说的客气,林九却并不认为出窈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如此原因,毕竟她只是对自己一人这样罢了,但她不想对方为此烦心,遂问道:“那,可有什么办法能帮她改变心境?”
男子沉吟片刻道:“若说办法,也许我也应该将她魂体中的结界禁制解开,至少让她见识人世百态,但……”
“但这样,也无异于让她送命。”林九打断他的话道,“你我都知道,像她这样的草灵魂体,大部分的修士在得到之后都会将其炼化,至于用作什么,却是千奇万状、莫能言尽,你把她拘在院中本是为她好,她却……“
说到这里,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出窈不会对他做什么,便是她有想对付的人,那个人也只可能是自己。
见林九沉默,男子又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其他法子解决,其实可以……。”说到此处,林九抢先开口道:“我不许你同她建立魂契!”
魂契就是一个完整的契约,意味着一个生灵完全属于另一个生灵,不可违抗,不可背叛,若为主的一方魂魄消散,那为仆的一方也必然陨落于天地之间,身死道消。
“我不会。”奉载玉摸摸林九的鬓发,给了她一个确定的答案。
然而听到这样回答的林九却并没有完全放下心来,她一面问“那该如何?”一面却在心里计算着。
她在昆仑这些年,虽然修为进步的不算多,但人类的那些门道她大部分都清楚,如出窈这般又想被保护又想要自由,最简单直接,效果也最好的无疑是建立魂契。如果有其他法子,那也定然更麻烦且风险更大,所以修士们才不用。
因此她看到奉载玉表情有几分的凝重道:“自愿变成器灵。”
林九愣住了。
这世上绝大部分、甚至可以说是九成九成九的器灵都是在灵物尚未开启灵窍的时候被灌注在器物里的。它们进入器物后,器物主人就会以自己的鲜血或自身的其他东西,比如杀戮之气等,来饲养对方,等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灵物就会自行开启灵窍,器物的主人使用起此物之时也就能如有臂指。而像出窈这样的已经开窍的灵物几乎是不可能做器灵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她有自己的本体,并且像她这样的活物是不可能被炼进器物里的;其次,因为她的灵窍已经开启,能够喂养她的只有天地精华,人类的鲜血或者身上什么别的东西都不可能使她修为增长;再次,主人以自身之物喂养器灵根本目的是为了心意相通,可像出窈这样已经明白事理的,如何同器灵主人能做到“心意相通”?若是遇上她跟主人有所分歧的时候,怕是还会起反作用。
换而言之,一个灵物如果要变成器灵,首先要同器物牢牢的绑定在一起,然后再同器物主人绑在一起。因为出窈不可能不将自己融入器物而与器物间建立联系,所以从根本上就无法实现变成器灵。而且有灵智的灵物怎么说也是个活物,给个死物做奴仆这种事听起来就荒谬无比,是以林九觉得这个方法听起来就完全不可行的,故而道:
“这不可能!”
见男子似乎并不赞同她的反驳,她又道:”我知道你们人类的许多传闻中都有怨灵或者亡魂成为器灵的故事,但你是知道的,那些说书人对修行一无所知,所言之事也并不准确,只能说是这些邪物借助武器作祟而已,但它们是不会受制器物或者你们人类本身的。“
林九说罢不但不见奉载玉赞同,反而看到他盯着自己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忍不住嘟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