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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神影纤尘(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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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公主就是来探望桑桑的,她原不知道桑桑进宫,早晨在广场上看到她的身影时还以为是自己花了眼,后来问了安排典仪诸事项的女官才确定这就是桑桑。能这样安排的,宫中除了太后和王后就没别人了,但王后向来不愿意管这等闲事,因此六公主倒也能推测出来是太后召了桑桑进宫。

但宫中的悦神典仪庄严肃穆,无官无爵哪能轻易参加,所以她就想问问桑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太后把她也叫进宫参加悦神节典仪了,只是后来看到桑桑是被宫女扶着离开的,这事儿就抛到脑后了,取而代之的唯有担心了。

六公主许多时候还是有赤子之心的,这也是桑桑愿意跟她亲近的缘由。

在外说话多有不便,且六公主看桑桑脸色仍是白的透明,所以就叫上七公主又进了屋。

屋内坐定,桑桑和六公主寒暄一番才知之前她对自己进宫一事是半点不知情,而桑桑已经通过桑程的纸条知道了葛太后召她进宫的缘由,如今同六公主这一聊算是确定了纸条上的内容。

不过六公主自己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桑桑又不能说自己知道了前因后果,便只能道:“想来是太后知道我同公主交好,才给了我这个恩典让我进宫来的。”

六公主下意识的摇摇头,正与反驳之时忽得想起这里还坐着个七妹,遂语气放缓道:“想来还是姐姐去年扮得紫薇花神得了她老人家的意,如今又是悦神节,召姐姐来也多份吉祥。”

桑桑正想着下面接什么话,忽听得旁边七公主一声笑,并道:“承雅姑娘去年得了意的可不止太后。”

这倒让六公主想起了前天二公主在城楼上的话——去年桑桑扮花神的那许多赏赐是萧郡王让父君给的。二公主说这话的时候,除了她七妹也是听到了的,所以六公主只是有些尴尬,并未想到其他。

但桑桑作为这局中之人,敏锐地感到了七公主似乎还知道些什么,一时间不由思绪纷纷。

六公主喝了两盏茶就打算离开了,临走时去了趟净房,倒是给桑桑和七公主留下了一个单独的说话空间。

桑桑原本并没有想从七公主这里知道些什么,只是觉得彼此间不说话不大合适,于是道:“七公主似乎长高了许多,配今日这礼服格外漂亮。” 七公主却瞥她一眼讥诮道:“用不着你夸。”

桑桑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仍故作不解道:“莫不是奴哪里得罪了公主?奴、奴实不知哪里做错了。”

“哼,”七公主衣服已经看破她心中所想的样子凉凉道,“你错?你没错。只不过我不像六姐这般蠢而已。”

“这、这话七公主又从何说起?”桑桑一急眼眶都发红了,衬的脸儿雪白、唇色如樱。

七公主本来只有隔岸观火的讥诮,如今看她这副柔弱样,心里莫名被激起了一股无名火,遂冷嘲道:“你这样的商户女能跟我们同走一条路都应该磕头谢恩,早知道你喜欢当王爷的妾室,我是说什么都不会让你往我们跟前凑。六姐居然还跟你住了那么久,要是我,就算是求太后也得把你轰出宫去!”

七公主这火来的并不是毫无道理,历来公主的伴读都出自世家,而这些女子将来的婚姻最低也要入世家当正妻;便是有桑桑这样由于各种机缘进宫来到她们身边的,就算以前不配,可有了王室的镀金,不配也配了。现下居然出了桑桑这么个不争气的,七公主就觉得是堕了她们公主的身份,没得教人恶心。

桑桑听了,面上一片惶恐之色,心下则冷然:想要将她桑承雅赐给萧郡王的本来就是她的父君、她的祖母,要说下作卑鄙,就属他们这些高位之人,而今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如何是她的错呢?

桑桑还欲说什么,然而六公主已经从净房回来了,她怕再生事端,遂收敛了情绪。

七公主在兄弟姐妹间向来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六公主早已习惯,故而也没有看出什么不妥来,于是桑桑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两位公主的仪架。

有了七公主的这番话,桑桑能够确定太后她老人家要给她赐婚这件事已经算是板上钉钉。她不知道七公主是怎么知道这个事情的,但她已经能够想到若六公主知道该是何等的诧异与恼怒,说不得还会认为是大家一块儿欺负她这个无母的公主。

可不就是欺负么?

倘若六公主像七公主一样有个细心爱护的母亲,像她这样身份的,纵然是葛太后挑选,也近不了公主的身。就像派给了七公主的顾云稚,被七公主的表妹姚七叶压的根本上不得大场合。原来她没想清楚,以为是姚七叶为了争宠有意压顾云稚一头,如今她却突然明白过来这不过是七公主生母淑妃授意罢了。

饶是桑桑向来好性儿,可如今回想到之前种种,也只剩下了羞愤。

两位公主离开一刻钟后穗兰才到朝露轩,桑桑冷眼瞧她,猜测她恐怕也是为躲公主才这会儿回来,省得当场被问起什么来不好回答。。

不过穗兰去趟膳房倒也不是一无所获,白瓷盘上两样潦草的点心就是她此次的战利品。

桑桑看着她将这盘点心端过来说了一大通如何如何的不容易,倒也不着恼了,反而道:\姐姐这样辛苦,那我就分一半予姐姐吧。\。

穗兰立马道:\姑娘这可使不得,我们这些奴才万万不能吃主子们吃的东西的。\

“那就谢谢姐姐了。\听她这样说,桑桑也不再推辞。

穗兰说完这话又转身要走,走出两步忽听桑桑在身后唤道:\姐姐等等!\

穗兰下意识回头,只见桑桑笑了笑,站起身走到她跟前,然后拿出帕子在她领口处轻掸了两下:\姐姐这里掉了点心渣。\。

穗兰见她近在咫尺脸上笑意盈盈,莫名头皮一紧,支吾了两句\谢谢桑姑娘\。

桑桑一派温柔地笑道:\姐姐在太后身边伺候,向来慎重,今天为我却是这样不小心,我真是无以为报。\。

穗兰不知她想如何,只觉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桑桑则笑容不变道:\无事了,姐姐自去忙吧。\。

听了这话,穗兰如蒙大赦,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桑桑看她离去的背影,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带着嘲弄的清浅气音,然后将干干净净的帕子重新塞进了袖口。

时间一恍就到了申时,王宫中的众人重新聚拢起来。

灵光殿地位特殊,除太后、王后、王君,众人入内皆不得带自己的随侍,因此穗兰虽然依旧跟着桑桑过来,却只能在大殿台阶下等候。

因为灵光殿内不可随意说笑,许多人来了后并不直接进去,所以桑桑同穗兰分开上了台阶后就见到了一些命妇、宗室子弟等在殿门口三三两两地站着说话。

因为一直没有收到有关三王子其他布置的消息,她面上虽然一如往昔般恬静,但心中实是焦急;且大概是因为晨起那一场后没能好好休息,她出了门才发现自己似乎是起了烧,脚下都是飘飘忽忽的。见此处这么多的人,她茫然四顾,头懵懵地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身礼服果然很配你。”身边忽然响起一个男声让桑桑倏地一惊。

来人正是萧郡王。

宁国以深色为尊,王君通常身着玄衣,郡王则着紫衣,萧郡王一双眼睛湛然有神,阔鼻方脸,肤色呈小麦色,一身繁复的绀紫色礼袍穿在他身上像一把古朴纯质的宝剑被包裹在精美昂贵的绸缎里,极为不搭却又相当和谐。

平心而论,桑桑并不讨厌萧郡王——他出身名门,又是宁国的战神,是对抗北仇守护北地的国之重器,是令人敬仰、值得尊敬的长辈。

但这一切却在这短短的两三天时间被一种名为“欲念”的东西打破了。

桑桑并不知道她同萧郡王表妹的那些相似,也不明白一个功成名就之人对擦身而过的美好的执念,她只是以一个少女最纯净无垢的心去判断,却无意中看到了人性中的一点丑陋。且这丑陋在她面前曝露的如此之快,让她猝不及防,并难以接受。

好在桑桑还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她迅速地把身体沉下去行礼道:“郡王爷万安。”

“好了好了,起来吧,不必多礼。”桑桑这副柔弱姿态正如萧郡王表妹当年模样,让他不由自主就怜惜了几分。

桑桑缓慢站起,萧郡王看着她,眼底里满满地都是欣赏——她一身淡紫色衣裙绣着深深浅浅的粉色团花,腰带和颈间都缀着大大小小的莹润珍珠,发髻上两只紫玉蝴蝶伴着莹光点点的流苏颤动不休,如同少女初绽的情意。

而面对眼前这个中年男人毫不掩饰的痴迷目光,桑桑只觉得困顿难堪,幸好三王子及时到来,让这混沌暧昧的气氛为之一散。

“难得见萧郡王一个人,怎么没有陪我父君?”三王子步伐款款,一派从容姿态。

萧郡王哈哈一笑道:“君,是君,臣是臣,王君现在有君要做的事情,我在旁边不合适,不合适。倒是三王子,怎么不进去?”

“我这不答应了五弟在这儿等他,恰好遇到了您在这里‘教导’晚辈。”

三王子的气质虽不如萧郡王那般杀伐果决,但一样也是带着锋芒,他这样说,就是把桑桑划进了晚辈的行列,让别人听了也能少些口舌。

“三王子同桑姑娘关系不错?”萧郡王似是发现了什么。

“关系?郡王真是越来越会开玩笑了。”三王子摇摇头,做出了个好笑的姿态。

“嗐,我这上了年纪,遇到了什么就容易多想,三王子莫怪。”言下之意是“莫要盯上了我的猎物”。

三王子不在意地笑一笑:“郡王爷这是什么话?北地如此牢固还多亏您的多思多虑,晚辈一直十分敬仰。”

“诶,不敢不敢,三王子在南地作出的那些功绩,我在北地亦有耳闻,不得不叹一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萧郡王言辞颇为老辣,纵然是口舌之间,也不愿避之分毫。

桑桑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只觉得额头带着眼睛都在发烫,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她这一退,正好撞到了往这边来的二公主,只听二公主“诶呀”一声,引得众人的目光都向这边聚拢过来。

“姑娘这是怎么了?”二公主旁边的一位眼生的命妇开口道。

“对、对不起。”桑桑身体不适,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向这二位行礼。

“哟,桑姑娘今天这衣裳和郡王爷是一个颜色呢。”二公主将提着的裙摆放下,语气中只有调侃,没有生气。

“二姐真是好眼力。”三王子转过身来对二公主道。

“可不,我这双眼啊,什么可都逃不过!”二公主字字句句似乎都有所指。

桑桑见外面这出戏是唱不完了,便决定不等三王子自己直接进殿。

刚走了两步,一个人忽然过来搀住她道:“姑娘如此身弱,我扶你进去吧。”

这是刚刚二公主旁边那个命妇,她口气温婉,似是十分好心。

桑桑迟疑一下也不好拒绝,只得道一句“有劳了”。

这命妇扶着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压低音量开口道:“姑娘一会儿等典礼完毕还未上餐时装作身体不适即可,自会有人安排姑娘离开。”

桑桑终于听到了有人对她作进一步的安排,遂问到:“你是,三……的人?”

“姑娘不必知道,您若不想被赐婚,按我说的做就是。”这命妇的话语并不算客气,却似乎对所说之事成竹在胸。

“我如何能信你的话?”桑桑头脑还算清明,并不打算单凭这两句话就信任此人。

这女人正欲开口说什么,忽听身后响起一声响亮的“王君到——”。 随着这高唱的一声,众人齐齐转身回头,只见台阶下面一列青衣内侍迅速分排两侧,露出了掩在后面的玄衣男子。

男子步伐虽快却不失从容,天子玉藻和衣袍上金线绣成的沧海龙鳞纹在一线天光中格外耀眼。

殿门口的人纷纷向两侧散开,桑桑被人挤到了最靠近台阶边上的位置。

从她所站的地方看去,男子面前的十二旒珠轻轻晃动,却依然掩不住他眉眼间如铁如石的冷漠。

桑桑觉得自己大概是烧的有些糊涂了,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一般,只觉得是一副肉躯之中灌注进了名为“君王”的铁芯,那衣袍上闪烁着的每一道金色都是帝王威压。

殿中,随着王君司炎的入内,众人也纷纷鱼贯而入

萧翼走在最前觉得有些奇怪:以往王君都是从北门直接进殿,怎么今日反而从南门过来了?

灵光殿内万楹丛倚,磊砢相扶,灯影幢幢间真如月下瑶台一般。

那命妇半真半假地将桑桑扶到她的位置上,趁机又说了两句细节。桑桑正欲追问她的身份,这人却是迅速地跟在了二公主身后往前去了,倒是让桑桑这一问追了个空。

司炎坐下不久,王后和葛太后也到了。

酉时整,典礼开始。

照例是一通洋洋洒洒的悦神颂,然后国师一声唱,也不知房顶上有什么机关,忽然就“吱吱喳喳”地响了起来,随之房顶出现了一个大洞。

每个人都伸着头向上仰望,桑桑能看见洞里是个用绸缎捆着的又大又粗的白色“树干”,礼官喝一声“请神骸”,这“树干”就被宫人操控着缓慢地从房顶降下来。

这是桑桑第一次亲眼见到传说中的“神骸”。

据说上古时期,神流落此间,为保此间之物不被他的神力所伤,也为保人类能够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便封印了自己的一部分躯体。

后来虽然神得圆满、重回离光域,却没有将自己的这部分躯体带走,于是便有许多勇武之士四处奔寻找到了这些残缺躯体。

这些躯体一部分尚含有神力,所得之人受神力照耀遂有了修行之能;剩下一部分没有神力,但所得之人后来都开疆辟土,成了一方霸主。

桑桑小时候也听说过王宫之中藏有“神骸”的传说,但那时她不过是个黄发稚儿,与天争命尚嫌时间不够,便没空去想这些遥不可及之事。而此时此刻所见所闻正与那传说对了起来,饶是她素来淡然,也无法做到心若止水、无波无澜。

神骸降下,随之就是众人的三跪九叩大礼。因为人人都相信这是真的神骸,所以无一人不虔诚,就连主持典仪的国师和礼官都一起拜了又拜。

桑桑一天不过喝了一碗粥并一块点心,叩拜完毕只觉得心若擂鼓,眼前密密麻麻的都是飞蝇,好在她耳朵还算灵敏,跟着礼官的唱喝声能够勉强跟着人群动作。

这后来的仪式还有什么,桑桑是记不清的,依稀是“神骸”旁燃起了熊熊大火,忽有跑进殿的一群人又将其浇灭,周遭一时热一时冷,空气似乎都被折腾尽了。

尽管掐着虎口,她却觉得胸口越来越闷、越来越窒息。

终于、终于,上面的礼官发出一声在她耳中十分含混的号令,恍惚中众人敛衽提锯,桑桑的心神也为之一松,整个人跪倒下去。

她这一倒绝不是顺势而为,然而已经被安排好的“帮手”却是一边按计划动作一面在心内道“聪明”。

毕竟,时机拿捏的如此之准,姿态拿捏的如此优美堪怜,可不是人人都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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