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陈年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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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家宗祠平日里向来冷清。除去家族重要日子,便少有人来。
而卫家家主多年未曾过问家族之事,这宗祠便不复议事之用,只是权当供奉先祖排位的祠堂。
今日一天之内,宗祠内座椅十七把,竟是座无虚席。
就连卫家下人也知道,卫家大事将至。
正中间是一把虎皮大椅,属于家主之位。只见一位满头青丝,精神矍铄的男人静静站立在祠堂当中。那人身穿黑白道袍,头梳道髻,插着一根木簪,手持拂尘,说不出的仙风道骨。而自他以下,左右两排之人,黑袍白衣分明,使得整个派别异常明显。
道人呼人取下虎皮,拿来两三个长枕,放在身后,然后他选择盘腿坐在椅子之上,漫不经心道:“大兄,我们多少年没见面了。”
卫正英冷冷道:“不劳二郎挂念,上次一别,已是十五年的光景。”
卫正曙看似关心问道:“大兄,你在那淡泊山庄住得可还习惯?”
“还算习惯,多谢二郎关心。”卫正英一点头。
卫正曙笑道:“莫不是人越老越想家,这次,竟然带了这么多人回来探亲?”
“二郎说笑了。我本就是卫家之人,这一次带这么多人回来,可不是为了探亲。”
“既然如此,大兄,你带这么多人回来,到底意欲何为?”看到卫正英言语不敬,不称家主,而唤二郎,一旁的卫正海看不下去,冷言冷语。
卫正英瞧了一眼名义上的卫府大管家卫正海,色厉内荏道:“不愧是我卫府的大管家。好大的威风,家主都不曾说话,你倒是先质问起我来了。三郎,不要忘了,我可是你大哥。”
“是大哥又如何?假传家主信命,召集十六位家族长老,此事大逆不道,形同造反,莫非大哥真不把我卫家的家法放在眼中?”卫正海义正言辞道。
“好,很好,极好。”卫正英拍了拍手掌,“三郎如此铁面无私,大哥很是欣慰。不过,我召集家族长老,可不是造反,而是为了拨乱反正。”
“我卫家自是朗朗乾坤,哪里有什么动乱?大哥,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卫正海言语中也不甚恭敬。
“什么朗朗乾坤,卫正海,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众人一看,只见一人从卫正英身后走出,那人一抹标志性的山羊胡子黝黑而有型,正是卫家老四,卫正良。
“前几天,你儿女与紫桑贼勾结,欲以百金买我项上人头,又是何等肮脏勾当?这一点,你这个做爹的,该不会不知吧?”
卫正海低着头,没有说话。
这一低头不要紧,使得在场众人议论纷纷。
“幸亏我得大哥提醒,才从那算计中,逃过一劫。”说完,卫正良躬身一拜,“多谢大哥的救命之恩。不然,小弟真的就死在那紫桑贼的手中了。”
“何必见怪,你我本是至亲兄弟。我怎么忍心看你出事?”卫正英一把扶起卫正良笑道。
“卫芷萱在哪?可敢与老夫出来对峙?”卫正良眼神凶狠,扫过卫正海那边众人。
卫芷萱在人群中,神情凝重。若是自己不出现,那么这买凶杀人之事,任由发展,最后怕是会对卫正海有所影响。可自己此时出现,又该如何解释呢?
无为见状,在卫芷萱身边低语道:“卫小姐可以出去。只是,咬住一条……”
不多久,卫芷萱从人群中走出,侃侃而谈道:“四叔果然好算计,来了卫府,便是恶人先告状,浑然不提自己作恶之事,倒是让侄女好生钦佩哪。”
“你来了就好,”卫正良一声奸笑,说道,“凡事讲究证据。你买凶杀人,我有紫桑贼为证。我又做了何等恶事,你且道来,若是没有证据,血口喷人之举,怕是没有你好果子吃?。”
“有紫桑贼为证?”卫芷萱虽是女子,面对自己的四叔,却是凛然不惧。“紫桑贼都是些丧尽天良,作恶多端,猪狗都不如的畜生,就连那杜霖迟早有一天会遭天谴。他们说的话,便是放屁都不如,哪里值得相信?四叔不觉得这太可笑吗?还是四叔忘了自己勾结紫桑狗贼,要害侄女性命的事了?”
卫正海心中疑惑,不知为何,自己女儿此时说话,倒不像在质问,而是骂起那紫桑贼来。
话语未落,就有一支弩箭从阴暗角落挥出。
哐当的一声,那支弩箭便径直落地。
卫芷萱抬头一看,自己身前赫然站着一个少年,乃是白衣翩翩的无为。
卫正海一惊,没想到在卫家之地,竟然有人敢向自己女儿动手,他站起身,严厉说道:“此时便是摆道理讲事实,倘若说不过,就要动手。老大,老四,你们尽管来。若是我女儿少了一根寒毛,你们谁也别想活着走出卫家。”
“三郎息怒。不过是手下人手滑,我敢保证再也不会了。”卫正英却是打起了笑脸。
无为回转身来,指了指地上的弩箭,提醒道:“第二排第六人,紫桑。”
聪慧的卫芷萱不易察觉地点头,说道:“今日,只是我卫家家事,何必要紫桑狗贼掺和?莫非大伯真的欺我卫家无人吗?”
听闻紫桑贼在此,一些家族长老纷纷慌了神。而卫正英也是一惊,然后笑道:“何来的紫桑贼,小侄女是在说胡话不成?”
岂料卫芷萱不依不饶,手指正指着卫正英身后之黑衣人,“既然没有紫桑狗贼,就让他摘下黑袍,让大伙瞧瞧。”
卫芷萱指尖所指,便是在卫正英身后第二排的黑袍人。
卫正良开口问道:“若他不是紫桑,小侄女又当如何?”
“若你不是,我便任由四叔处置,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那人本身佝偻着身子,发出桀桀怪笑,赞道:“卫小姐好眼力好算计。”
黑袍摘下,那人脸颊之上一大块红色胎记,身子也变得高大了起来,一股子骄横气势油然而生。
有些见过他面容之人,更是捂住了嘴巴。
卫正海也是止不住惊呼道:“紫桑病虎。”
卫正良只得悻悻然退下,他没有办法约束紫桑,更没有办法证明自己和紫桑没有关系,那么一切的指控都将不存在。
眼见事情发展超出预期,好在卫正良对卫芷萱的发难并不重要,而紫桑露面,卫正英仍旧是不惧,爽朗说道:“不错,是我召集十六位卫家长老,也是我邀请紫桑统领来此见证。可我所作所为,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一件陈年往事非说不可。拨乱反正,还我卫家朗朗乾坤,就在今天。”
卫正海眼神冷冽,瞟了一眼卫正英,然后冷冷道:“我也是好奇,到底是怎样的一件陈年往事,值得大郎如此阵仗?还是说,大郎你打算引狼入室,大逆不道地篡夺家主之位?”
卫正英道:“三郎说笑。我只是来拨乱反正,并非觊觎这劳什子家主之位。”
二人有说有笑,实则针锋相对,谁也不肯相让半步。
卫正海终于是怒了:“哪来的拨乱反正,简直是无稽之谈。二哥继承家主之位,乃是名正言顺。当年父亲之遗书,我们兄弟五人可都是亲眼见证的。大哥,我知道你对二哥不满,可父母之命,子女不当违抗。今日,大哥若不能给我们一个合理解释,我们这卫家怕是容不下你了。”
“哈哈,三郎,你真要代行家法,将我逐出家门,也得容我把话讲完。不然,这卫家公道何在?”
卫正英晓以大义,不惜以身犯险。话已至此,便是卫正海也不好插嘴。
“三郎,你方才所说之话有三处错误。”卫正英也是站起身来,伸出了三个手指头,“老二继承家主之位,并非名正言顺。这是第一错。当年父亲之遗书,确实是我们兄弟五人亲眼所见。可是,那遗书来得蹊跷,我至今想来,才发现那是第二错。父母之命,子女不当违抗,确实不假。可眼看我卫家坠入万劫不复之地而不作为,这便是第三错。这一错,不仅错在老二,更错了你我,错在老四和老五的无动于衷。”
卫正英收起手指,缓缓说道:“二郎,明人不做暗事,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此次来,只为还我们兄弟几人一个公道,根本没有想过能够活着回去。且不说你这些年一意修玄,不问家事,单论你兴修道观,炼丹求药,所耗费金银财宝无数。可以说,正是你尸位素餐,无所作为,才使我卫家落到此地步。”
不少长老都是震惊不已,心中想着这卫家大郎敢说真话,看来真的将生死置之度外。实际上,卫正曙这些年所作所为,卫家人都是知晓,却不敢多议论。此时,卫正英大义凛然,倒是博得不少人的好感与称赞。
卫正曙稳坐主位,眯眼说道:“大郎,你这是在妄议家主,也是大不敬之罪。”
“你算什么家主?当年我见那遗书,便是疑惑。父亲向来眼光独到,有识人之明。不去选果敢的四儿子,不去选谋略有方的三儿子,偏偏选中了你这个能力不出众的人来作家主。”
“大郎还少说了一个人,一个行事无端,狠厉无情的大儿子。”卫正曙打趣道。
“二郎,你也不用讽我。我虽是长子,可有自知之明。”卫正英呼了一口气,感叹道:“可毕竟你才是父亲指定的继承人。我也乐意顺遂父愿,一心一意辅佐你。是以,后来我被你囚在淡泊庄,我也毫无怨言。”
“可就在前不久,我偶然之间知晓一些秘密,关于当年你继位的秘密。”
卫正曙理了理那干净道袍,看似毫不在意,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当年白纸黑字,家主印信在上,岂能有假?”
卫正英已然走到卫正夫的身边,问道:“五弟,你是如何看待这事?”
目光注视之下,卫正夫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这就是他的回答。
卫正英也不客气,手一摆,喊道:“既然如此,那就来人,将安伯请上来。”
不一会儿,那黑袍当中果然有一人被扶出,那人头发稀疏,脸上褐色斑纹点点,看上去没多少生气。那人佝偻着腰,手拄着拐杖,弯下身子,嗓子嘶哑说道:“拜见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四公子,五少爷。”
卫正海却是一惊,这个安伯他是熟悉的。安伯从小在卫家长大,伺候卫家家主数十年,当年也是他服侍在父亲身边,给父亲送终的。只是二哥继位不久后,安伯不愿留在这伤心之地,回家养老去了。卫正海还记得自己打发给他五十两银子。如今,这个慈眉善目老人又回到卫家,到底是受了他人蛊惑,还是真的拨乱反正来了?
卫正海有些拿捏不准,将目光投向了那方家主之座。
卫正曙眯了眯眼睛,手中握紧了拂尘。
也不管众人惊讶和议论,卫正英直接开门见山,道:“安伯,你只管将你当时所听所见,尽数说出来,有我在此,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那安伯低头算是见礼,终于缓缓道来:“老爷生前曾说过,他这一生所成,别无他物。最为骄傲的是膝下五子,个个都成龙。便是后来病危,老爷对在外的五位公子念念不忘,时时念叨你们的名字。”
“五子各有长短。正英雷厉风行,识人善用,有乃父风范。正曙问道心诚,一意修玄,若能心思回转,可堪大用。正海虽行事狂悖,但谋略有方,八面玲珑。正良行事果敢,护家卫短。而正夫年纪太小,仁慈良善,终是放心不下他。”
听得这话,卫正夫只觉父亲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最后竟是眼眶里噙着泪花。
“安伯,那为何父亲选择传位于我?而不是有乃父风范的大郎?想来父亲都是清楚的,大郎,你终究只是个庶子而已。”卫正曙一声冷笑。
“老家主只说过,不论庶出嫡出,都是卫家的子孙,都可继承大统。而正英便是他的不二人选。”
“安伯,口说无凭,你可得讲证据呀。”
岂料安伯颤颤巍巍从袖子里拿出一捆青色宗卷,言语悲怆道:“老家主,是属下对不起你呀。属下不仅没有体会到您的一片苦心,还酿成了大错。若不是我从那木箱子夹层里发现,恐怕,这遗嘱就永不见天日了呀。”说到最后,那老人竟是扔下拐杖,一把跪倒在地,不住地朝着卫家老家主的排位磕起头来。
一旁的卫正良将安伯扶起,然后青色卷宗很快就被一红光满面的长老接过,平稳地铺在桌案之上。
数位宗族执法长老瞬间忙碌起来,细细端详起来。
“金丝宣纸,银箔镶嵌,是遗嘱。”
“是老家主的亲手笔迹无疑。”
“不错,正是老家主的印信。”
不一会儿功夫,便是将遗嘱真假判别清楚。这数位宗族执法长老公正无私,只负责卫家法理公正,倒也不存在什么派系之别,更没有偏私的可能。
之后,那执法长老手持卷宗,便是大声读了起来。
“祖有功,宗有德。”
“……特将卫家百年基业传于卫家子孙”读到关键处,那执法长老话语一顿,随后朗声念出那个名字,“卫正英。”
“望苍天共鉴,祖宗保佑。”
此言一出,在场长老都是倒吸一口凉气,惊讶不已。
宗卷张开,印信得以示众,众人细看,分明是写着传位于卫正英无疑。
而卫正英三个大字笔力苍劲,最后那个英字一撇一捺大大张开,好似一个人扬眉吐气。
无为在一旁一撇嘴,说道:“又有人该出来哭一场了。”
清儿问道:“谁会来哭呢?”
“看着便是。”无为倒是信心满满。他知晓,卫家如今气氛烘托得足够,便是这局发难之机和收官之时。
话音刚落,只见一人跪在那青色宗卷之前,仰天痛哭:“父亲,父亲。是正英不孝呀。正英不孝。不仅没能继承你的遗愿,反倒被奸人篡夺大位,白白浪费十数载光阴,使我卫家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沦为青州笑柄。正英真的是愧对先祖呀。”
霎时间,那卫正英老泪纵横,最后泣不成声,甚是动人。
“就是这演技着实不咋样呀。”身为看客的无为,脸上一抹戏谑的笑容,发出了无情的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