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小丑的春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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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知道吗？安乐死法是为你通过的。”
云天明猛地睁开了布满血丝的眼睛，粗重而短促的呼吸在吸氧面罩上糊起阵阵朦白。
自从被转移到pdc岛上的医院，他的所有睡梦，就都被这句话、被这张落泪的美丽容颜完全填满。
过去的他享受睡眠。人世冷漠，只有那些光怪陆离、天马行空的梦境能给予他一丝慰藉。可如今，他只觉得入睡是一种酷刑。
他很想就这么被冻成冰块，失去全部意识活动，被送入宇宙深空，最好是和三体舰队错过，再也没有复活的机会，这样，就能从这名为人生的噩梦中彻底挣脱了。
可惜，pdc不这么想。阶梯计划进展缓慢，预计还得半年才能达到各项指标，也就是说，他还得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中继续苟活半年。
为此，他从昨天开始到现在，经历了长达十六小时的化疗。
“大夫，我还能活过半年吗？”
他问两眼通红戴着厚厚黑眼圈的主治医生。
医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
“心态很重要，我见过一个和您一样的，晚期肺癌扩散全身，人家有老婆孩子陪着，每天都乐呵呵的，一直撑了五年。”
看着病人憔悴地微扬嘴角，医生连忙补了一句：
“抱歉，没有挖苦您的意思，只是，多想想有意义的事吧。”
“没有意义，这一切都没有意义，我的人生早就完了。”
“至少您一直在问我能不能活过半年，这说明您很希望活过半年。”
“谁知道呢？”
云天明试图耸耸肩，可运动神经牵引的不只是肌肉，还有电流般游遍五脏六腑的剧痛，他重重地咳嗽起来。
撑过半年又能怎样？哪怕被顺利送到了三体舰队，哪怕没有经受后者的残酷折磨，哪怕他们真的治好了自己，之后呢？
他说不清，自己这么倔强地答应那个毫不讲理的请求，这么固执地坚持要走到半年后计划启动的一刻，究竟是为了孩子气的自我惩罚，还是为了展现自己愚蠢的男子气概，还是，更阴暗地说，是为了借助三体人之手，实现自己种种在人世时未曾圆过的欲望？
无意义的自我拷问进行到一半，他看见几名pdc的高级职员轻声慢步走进了病房。
为首一人，云天明还算熟悉，那是pIA的技术规划中心主任瓦季姆，一个性格温和的灰熊国中年男性。云天明对他印象最深的一点，就是他在看向自己时，眼里总会不经意流露出深深的歉疚，仿佛把自己拉进这个计划并不是那人的主张，而是出于他的怂恿。
“直说吧，又有什么事？”
察觉到瓦季姆眼里的歉意比往日更沉重，云天明打断了他们无谓的问候。
瓦季姆向他鞠了一躬，说：
“来自各国航天局的新的核爆推力实验结果出来了，数据显示，要想让探测器达到预期的百分之一光速，还需要进一步降低有效载荷。”
“意思是？”
“半公斤。”瓦季姆放低了声音，“能进探测器的，只有半公斤。”
“就是说，你们不再需要我，我可以去死了……这很好，我是认真的。”
终于，能从这非人使命中解脱，不用再被她的恳求束缚，也不用再担心自己会屈从于内心阴暗或者酷刑实验，对人类做出不可饶恕的背叛。
云天明欣慰地长舒了一口气，可紧接着，他看到瓦季姆递来了几张文件。
“这是新的计划变动，请您过目。”
听到瓦季姆的声音有些喑哑，云天明滞了一下，全身血液像是一瞬停止了流淌。
他从来就不缺想象力，哪怕不去读这些文件，他也猜到了，新的计划会是什么。
视线扫过文件上的一行行文字，他的嘴角越咧越高，终于爆发出了一阵惨笑：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肺部的尖锐抽痛，让笑声变得断断续续。
病榻边上的瓦季姆安静地伫立着，像是被笑声刺得头痛，不住地揉着额角，看得出来，向自己交待这项变动，对他也是一种折磨。
所以云天明艰难止住了笑，良久的缄默后，他装作毫不在意地问：
“她知道吗？”
“知道。”
“她……她有表现出什么吗？”
“她把自己关进了房间，现在都还没出来。”
瓦季姆巧妙地答道，同时为自己卑劣的欺瞒感到罪恶。
要是维德的话，肯定会坦诚地告诉这位病人：
不，她什么也没表现，反正你都是要死去，再被三体人救活的，多出两只手两条腿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你指望着像好莱坞电影那样一个人干翻一整支三体舰队，成为人类的大英雄，乘着恒星级战舰归来向她求婚？她真的没有什么表示，连一丝迟疑和反对也没有，她那会还沉浸在那颗刚收到的星星里呢，幸福让她无暇眷顾你这个悲剧的弃子。哦我的上帝！我真该把她那时的笑脸录下来，然后再录下你看到这张笑脸时的表情……
瓦季姆有些庆幸，是自己接下了传达计划改动的使命，对面前这人，这是最大的仁慈了。
然而云天明没有被这谎言骗过，他追问：
“她是多久之前把自己关起来的？”
瓦季姆挣扎了一下，最终败给了良心：“就在昨天。”
“我猜，以她所在的位置，肯定几天前就知道新的计划了，对吗？”
“……您说的没错。”
“先生，您不必这样骗我。除非您有本事织就一个牢不可破的谎言，否则就只是在我的伤口上撒盐罢了。”
“请原谅我的自以为是。”瓦季姆喉结僵滞地抬了两抬，又问，“您意向如何……关于，这份计划？”
云天明嘴唇翕动两下，微笑道：“我接受。”
瓦季姆很想让他再仔细考虑一会儿，但终究没有胆量说出来。
这时云天明说：“先生，作为赔礼，带我出去透透风吧，我胸有点闷。”
“好的。”
十分钟后，轮椅上的云天明被瓦季姆推着出了这间位于一楼的病房，穿过一条甬道，眼看便要来到外头的斜阳底下了。
就在这时，一个让云天明朝思暮想、却万万不曾预料的身影，披着如火的残晖朝他飞奔而来。
是她。
云天明无法自制地颤栗起来。
上一次你已经宣告了我的死刑，这次又会是什么？
不，她依旧在哭泣着，泪水像珍珠碎了一地，但她在哭喊：
“对不起！”
云天明愣了一下，旋即宽慰地笑了。
看来自己终于是死期已至，没法再看一眼夕阳了。
这就是所谓的走马灯吗？就连里面的内容，都是我日夜幻想的情景，没有半点真实，我这一生真是糟透了啊！
可下一秒，他就看到，女孩粗暴地撞开了试图阻拦的瓦季姆，张开怀抱，将自己紧紧拥入了怀中。
“天明……对不起……对不起……我居然一直没发现……我真是糟透了……”
女孩心脏清晰可闻的怦怦跳动声，让云天明从恍惚中惊醒。
这如梦似幻的一幕，居然真的出现在了眼前，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的茉莉花香，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柔软，能感知到她的每一次心跳和脉搏。
这一刹那，他突然很渴望自己立即死去，就这么死在这个女孩的怀抱里，这样他的人生起码有一个还算美好的句号。
然后他听到女孩梨花带雨地问：
“天明，真的是你么？维德是这么回答的，可那颗星星，真是你送给我的吗？”
“……是的。”
云天明气息奄奄地答道。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不再疯狂跳动了，全身的血液都像冷了下来，顷刻凝作了坚冰。
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就和那堵名为死亡的巨墙一样，横亘在了他的面前：
要是我没送那颗星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