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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年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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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殷禹踏入宅门时,才发觉了这座宅院的不同寻常之处。

它的前庭宽阔,不像普通百姓家的格局那么拥挤,中间铺有一条青砖走道,

而两边的树木经由阵风吹过,所响起的沙沙声,又给这广阔的空间营造出深远幽邃的听觉想象。

殷禹自认为自己平时也是个乐于助人的大好青年,他心里没有鬼,自然也不会怕鬼。

于是循着那条青砖走道一路往宅院里走去,直到那团火光所在处,也就是中堂门口时,他才发觉这间面开六门的厅堂竟然是座佛殿。

大殿中央的地面上此时燃着一团火堆,上面架起一只山鸡正在炙烤,而火堆后方即是一尊威严的佛像正襟危坐。

在火光的跳跃映照下,身处在一半阴影一半光明中的佛祖完全没了白日里的慈眉善目,反而有些阴沉可怖。

“奇怪,这屋里怎么没有人?”

殷禹硬忍着那只烤鸡的诱惑,往大殿左右看了看,除了残垣败瓦和一地杂乱的稻草、佛龛外,再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脑中顿时不由得想起了狐仙用美食诱人,再把人吃掉的一类鬼怪传说。

但此时的殷禹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心想即便要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于是径直走近火堆旁,正要动手从架子上抓起烤鸡祭五脏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呵斥:“哪来的小贼,敢偷爷爷的东西!”

殷禹转头一看,从那尊佛像台座的左侧边走出了一个人影。

火光照耀着他的脸庞,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手中还拿着根小木棍,正以防御戒备的姿态遥指着殷禹。

他个头一般,但眉宇清秀,眼神清澈,透出一股机灵劲儿。只是面色有些发黄,显然是平日里营养不良导致的。

身上的那件白色圆领长衫对于他来说则有些肥大,活像顽童偷穿了父亲的衣裳。不过总体来说,尚算整洁。

少年此刻拿着根棍子横眉怒目瞪着殷禹,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只是换了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这副凶狠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

殷禹见状微微一愕,旋即明白过来,原来之前在这生火烤鸡的人正是这名少年。

心想他肯定是听见动静发现有人闯入,才会躲了起来。

于是笑问道:“这屋子是你的?”

少年愣了愣,才答道:“不是。”

又皱眉续道:“你快把我的烤鸡放下。”

殷禹抓着烤鸡往鼻子上嗅了嗅,露出一脸陶醉模样,轻笑道:“这屋子既然不是你的,烤鸡放在这里便是无主之物,你又怎么证明它就是你的呢?”

“这……”

少年一时语塞,最后一跺脚,有些恼怒道:“它明明就是我的,你这人真是不讲道理!亏你长得像个好人。”

殷禹顿时被这略带稚气的童言给逗乐了,笑着答道:“这样,我们商量商量。”

少年警惕地打量了殷禹一眼,道:“商量什么?”

“你这烤鸡分我半只,我就不要你的精神损失费了。”

“精神损失费?那是什么东西?”

殷禹将烤鸡放到一边,装模作样地开始解释道:“就是赔偿费用。你想呀,我原本看屋子没人才进来看看,谁想你故意躲起来吓我一跳,我这人天生就胆小,被你这样一吓不得短几年命,人的生命多宝贵,你说这短了的寿命是不是该有所赔偿?”

少年何曾听过这样的一番歪理,乍听之下竟觉得还有点道理,正要点头同意时才猛地醒悟过来,哂笑道:“说了半天,就是想骗我的烤鸡吃吧。”

殷禹见他如此聪明伶俐,也不否认,只是嘿嘿一笑。

少年倒没想到殷禹会如此坦率,心里对他的恶感顿减,便爽快笑道:“看你可怜,分你半只好了。”

他将手中棍子丢到一边,就地在火堆旁坐了下来,伸手拿过烤鸡扯下一只鸡腿递给殷禹。

殷禹这时哪里还装得了斯文,接过鸡腿即刻狼吞虎咽地往嘴里送,逗得少年哈哈大笑。

笑过之后,那少年忽然老气横秋道:“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殷禹嘴里正咬着的鸡腿差点为之笑喷。他没想到这样一个穷困潦倒的小屁孩说起话来竟跟教书先生似的,酸掉牙齿。

他忘了按大唐律例,男子年满十六即为中男,可以分得田地,届时就需要负起养家的担子。

眼前的这个少年差不多有十三四岁,按大唐人的观念确实是半个大人了。

而殷禹的思想还停留在后代,一时转不过弯来。于是摆手道:“没有什么大名,我叫殷禹,从原州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好说,小弟王倓。”少年一拍胸脯,流露出了一丝江湖气。

又道:“原州那里刚经历突厥洗劫,殷大哥是从原州逃难来的吧?”

殷禹不禁有些呆了。他没想到王倓这小子竟然对时事也会如此关心。

不过转念一想,突厥入侵这么大的新闻,要是长安城里有人不知道才是见鬼了。

于是点了点头。

王倓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显然是把殷禹的破落样子和逃难联系在了一起,从中得出了解释。

两人就这样边吃边聊,逐渐加深了对彼此的了解。

原来王倓本身是山东琅琊人士,隋末战乱导致父母双亡,他才孤身一人流寓长安,如今就栖身在这座寺庙里。

殷禹吐出一根鸡骨头,随口问道:“那这座庙有名字吗?”

王倓答道:“当然有,这在当年还是座大寺庙哩,叫灵觉寺,只是战乱一起就荒废了。”

殷禹点了点头,又问道:“小兄弟在这儿住多久了?”

王倓想了想道:“差不多快三年了。”

“三年!”

殷禹不禁吃了一惊。因为这意味着王倓自十岁起就独自一人居住在这间破庙里。

而这个破庙既不挡风又不遮雨,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是如何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下度过三年的,更别说像王倓这么大点的孩子了。

一股敬佩之意顿时从殷禹的心底里油然而生。

等两人都吃饱喝足后,王倓起身走到佛像身后拿来一张破褥子,笑道:“没什么好招待的,就请殷大哥将就一晚吧。”

递给殷禹后,他自己便径自做起了收拾饭后残余的工作。

殷禹也不矫情客气,连日行军的疲劳使他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迷迷糊糊之中殷禹隐隐听到有人唱歌,断断续续的,搅得他心烦意乱。

当他仔细一听时,才发觉那不是歌词。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诵读之声虽轻,但对于渴望睡眠的殷禹来说却是一种无尽的折磨,最后使他一个激灵彻底醒了过来。

爬起揉了揉睡眼,再转头一看,不禁脱口道:“你怎么还没睡?”

原来那读书声正是王倓发出的。

他此刻就坐在一旁,点了一盏油灯,油灯质量极差,只发出微微的火光,而王倓就抱着一卷破书摇头晃脑地背诵着。

他见殷禹醒过来,歉意地笑了笑道:“我把你吵醒了吧,真是对不住。”

殷禹直接盘腿坐了起来,打着哈欠道:“你怎么半夜还读书?”

王倓道:“因为距离今年的科举开考已经没有多少日子,再不抓紧时间温书,我这回恐怕又要落榜。你睡吧,我读小声点就是了。”

殷禹不禁暗暗吃了一惊,脱口道:“你要参加科举?”

因为依照王倓如今十三岁的年纪,在后世来说不过是名初中生罢了。

殷禹实在难以想象对方竟然敢去参加这种堪比后世国考的大型考试,一时间难免为他的胆量以及本事吓了一跳。

王倓反而疑惑地看向殷禹,问道:“这有什么奇怪的?”

殷禹挠了挠头道:“这个科举难道没有年龄限制吗?”

王倓微一错愕,古怪地看着殷禹,但还是如实答道:“除了童子科限定只能十岁以下孩童参加外,其余各科均无限制。我看殷大哥谈吐不凡,不像是个田舍汉,难道没想过去参加科举吗?”

殷禹尴尬地摇了摇头,他来到大唐的时日尚短,确实还没为自己的将来前途仔细考虑过,如今被王倓这么一提醒,不禁陷入了深思之中。

忽然,他想到了个关键问题,便问道:“那你参加的是哪一科?”

“明经。”

殷禹又迷惑了,他对于古代科举所知的极限就是那几个常听见的状元、榜眼之类的名头,还从未听过明经这两个字。

便嘿嘿一笑追问道:“明经是什么?很难吗?”

王倓道:“我大唐科举承袭自隋代,分贡举和制举两种,明经、童子都是贡举的其中一科。至于难不难就因人而异了。”

旋又叹口气道:“科举是我们这种平民改变出身的唯一希望,有道是一朝跃龙门,富贵逼人来。只是如今每年参加科举的士子越来越多,题目则一年比一年难,我怕今年又是榜上无名了。”

随后便不再理会殷禹,又自顾自地小声读书。

殷禹受到王倓那突如其来的颓丧感染,心中却反倒生出一股相反的情绪。

他之前因为寄住在齐老爹家中,一直和和睦睦、相安无事,使他确实没有太大的进取心。

但如今他已经历过了突厥入侵,见识过了李世民、李元吉等人视一州百姓为政治筹码的无情手段。

甚至是今日早些时候在方家酒楼的受辱事件,凡此种种都使他心底里涌动着一股难以抑制的力量,像火山即将爆发似的,不吐不快。

不错!要想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要想保护身边至亲至爱的人,都必须拥有足够强大的实力才行,这是古往今来都不变的准则。

尤其是当他想起了齐柔和齐老爹等人的无辜惨死,便更深刻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想通这一点,他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般,双眸中射出一股迫人的光芒。

原本计划着返回原州、隐居深山的打算再也不见。

心道:“既然上天将我安排在这个大唐,这个时代,我又岂能白白浪费自己的有用之躯,我殷禹还非要混出个人样儿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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