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菜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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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春天,京城就会传起乌鸦通天的叫喊。
程长庚觉得很不吉利,一旦乌鸦落在自家庭院,他总会拿长杆驱赶。
不过,现在操纵程长庚身体的,却是于承艺,懒得多此一举。
于承艺认为,这些不过是自然的现象,是鸟禽类的习性,不存在那些迷信的吉利或不吉利。
此刻,他把一切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目标,也就是程长庚的遗憾上,因为这是他挽救伶乐戏园首演风评的唯一一次机会,不容有失。
程长庚的遗憾是,自己一身本领,却没有一个继承人。
虽然他一生弟子众多,但其妻庄氏,却未给他生下哪怕一个血脉后裔。
艺术血脉的断绝,是他最大的遗憾。
这可叫于承艺难办,后悔自己没有在来到这段记忆前,学习治愈不孕不育的疗法。
遗憾来源于生理问题,于承艺不知如何解决。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程长庚如今四大班之一,三庆班的班主,人称大老爷,或者大老板。
他为人严格认真,做事一丝不苟,三庆班便是在他的经营下,迅速崛起的。
今日虽得闲,却不忘在家中琢磨剧本。
手中的剧本,正是于承艺方才表演的《法门寺》。
程长庚善演老生,最后所达成就,便是与张二奎齐名的,老生“三鼎甲”之首。
可见,其名气与其孜孜不倦的态度有关。
忽然,府上的佣人来报:“老爷,沈先生找你。”
沈翠林被请进来后,直入主题:“大老爷,今天午门抄家砍头,你得准备准备。”
于承艺点点头,往屋里画点妆,跟随沈翠林而去。
程长庚还有个特殊的身份,精忠庙会首,由内务府加委,着四品顶戴。
这个职衔乾隆爷开设,继承于高先生,是官方承认的梨园行领袖,一开始只负责皇家的宴演,道光年间开始,会首需扮英灵镇压午门外的恶鬼。
路上,于承艺问:“这次抄的谁的家?”
沈翠林摇摇头:“不太清楚,方才官兵来班里找你,结果你不在,我才代劳通知。听那个大舌头官兵说是礼部的大官,也姓程,但究竟是阜东陈,还是你的本家,我就听不出来了。”
“犯的何事?”
“说是通洋,也可能是替罪羊,是不是也没差,反正一家老小,一个也活不了。这世道,有没有罪,还是不万岁爷说了算,他老人家需要谁有罪,就得抄家砍头,要是他喜欢谁,就是背上八条人命,也照样荣华富贵。”
于承艺觉得,这流言有可能是真的。
根据程长庚的记忆,最近流传,皇上和洋人的谈判破裂,朝廷押送洋人的使节将近四十人至京城,作为人质。
逐渐走入闹市,周遭的人越来越多,于承艺不敢继续多问。
京城人有三大爱好,斗鸡、斗蛐蛐和遛鸟。还有一个执念,凑热闹。
说到底,这三大爱好形成,多少受到这凑热闹的执念的影响。
可要论这执念有多深,从每到杀头的时候,菜市口总围得个里三层外三层,就可看出。
甚至有些老旗民,就指着这点看头过日,甭管有没有行刑,他们习惯性地在午时三刻到这里来打卡。
今日难得一见的抄家,几十号人同时问斩,可想这些京城人该有多高兴,街道有多堵得慌了。
“这些人犯的什么罪?”
“贪污,听说比当年和中堂还贪得多。”
“我听说是通洋。”
“瞎说,明明这一家子都是天京洪老魔的内应。”
“一派胡言,当年乾隆爷下江南微服私访的时候,流落街头到他们家求助,可是他们连饭都不给,如今被查出来了,给他们一窝子送上抄家胡!”
于承艺听着都觉得荒唐,这些人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给犯人安上数不清的子虚乌有的罪名。
好笑的是,兴许大理寺和刑部也是这么定罪的。
其实这些京城人一点也不关心邢台上的犯人是不是冤枉的,到底哪个才是他的真罪名。总之,只要你说得热闹,大家听着有趣,就没人喝倒。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令箭一下,刽子手分三批行刑。
不过,第一批也许是最幸运的,他们少受了几分钟恐惧的折磨。
“好!”
“该!”
“啊呸!”
围观人群中传来如此这般的声音。
看到这副场景,于承艺心理觉着悲哀。
于承艺此刻当真觉得,但凡有人吆喝一句人血能治病,也许,周先生的那篇小说,便就成了记实录呢。
不过程长庚生长在世态炎凉里,反倒对悲哀麻木了,在向监斩官请示后,准备登台镇压恶鬼。
程长庚虽然的是老生,此刻,却画了花脸。
他是被后世称为京剧之父的人,偶尔演演净角,当然不在话下。
何况,自从当上精忠庙的会首后,这也不是偶尔。
再加上向班里的花脸刘大头请教,手段也堪称出彩。
所扮演的角色,无非是那捉鬼的钟馗。
与其他钟馗扮相一样,只是略微简化,围观者一见那红色官衣和狰狞的花脸,便会心生恐惧,知是钟馗。
唯独那顶帽子,并非钟馗的尖翅红纱帽,而是一顶顶镶青金石的暖便官帽,搭配起来略显滑稽。
不过,这是为公办差,顶戴换不得,否则人家参你身为今朝臣,却戴前朝的顶子,莫非有反复之意?
于承艺不想生事,只想早早应付,离开这晦气的地方。
想起方才家中懒得驱赶乌鸦,说是巧合吧,可这不吉利也来得太快了些。
于承艺卖力演出,台下人纷纷喝彩,好似自己是花了钱正待在戏园子里一般,终究忘了方才的血腥,忘记这是朝廷以警众人的手段。
忽然,一个三岁多的孩童跑上邢台,直呼:“爹爹!爹爹!”
于承艺愣了两秒,便猜到,这是被抄门户的漏网之鱼!
无论台上台下,一片寂静,大家都惊愕在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中。
而本在一旁边磕着瓜子边看戏的监斩官,此刻也站起身来。那些官兵们,手执长枪,腰挎大刀,将刑场围个水泄不通,等待长官一声令下。
唯独刽子手自作主张,停止了清洗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