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宣府腾总兵展豪情 夜深沉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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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邓兆恒让夫人等在驿站歇息等待,他让驿官前面引路,带着两个护卫骑马奔向东南的山丘。
立于山丘之上,四面或远或近还是山,驿官指道:“前面从西至东的河叫桑乾河,大人自京师而来当在峡谷里与它边上走过,西面那边是保安城。”
邓兆恒:“瓦剌人从何处来?”
驿官:“小人在此常年值守,有时亦与本地老者说些闲话。当年瓦剌人两路而来,一路自洋河谷而下,自鸡鸣山东脚过来,一路自赤城堡的山上下来。”
邓兆恒:“这么说赤城堡是没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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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官:“小人对此不知,自洋河而来一路也是要过宣府的啊。”
邓兆恒立于高岗,四下细看,仿佛看见十万大明将士被几万瓦剌军追杀的四散溃逃;英宗皇帝和几百名卫军被数千瓦剌骑兵围在自己立足的地方,金戈喊杀声似在耳边呼啸,无奈、恐惧、羞辱和愤怒一齐涌遍全身,他眼睛通红地看驿官问:“假如你我以命相搏,胜负关键何在?”
驿官吓得后退,道:“小人只有负,哪里能胜。”
贴了山脚,一路沿洋河畔前行,冬的冰雪在此地还未化尽,风要比山之南的京城凌厉些,想到夫人身子柔弱,嘱咐丫鬟给夫人加衣,晚上早些休息,次日迟些动身。到了宣府地界,给宣府总兵腾高镝写了拜贴,大意是:下官赴任平阳府,途经宣府,久闻大人威德,欲登门拜访,以乞聆听大人教诲一二,不胜荣幸。若大人无暇,学生将不作停留,兼程西往,他日经过再拜。
宣府地处蒙古高原与燕山之间东西横卧的平川里,历次鞑靼或瓦剌兵马入侵大明,总是聚集到万全以北,再以水泄之势漫过宣府,攻至八达岭一带抢掳。故大明立国之后,就在宣府筑城,城墙之高厚、城郭之大在大明各府中少有,并驻以重兵。自成化皇帝,大明天下趋于稳定,兵强粮足,将前线大营前推至草原边缘的万全和独石口,并筑起坚固大营,内驻强悍将士枕戈待旦。
宣府作为万全和独石口的后方大营和节制,官阶比京城各部的侍郎还高。此次邓知府出京经过宣府,岳丈谋划的是拜见的礼节少不了,但人家如不见也不强求。这些在外的将领个个土皇帝一般跋扈的很,如见面也不要久留,小心应对,免得被他们伤了面子被人笑话。qqxδnew
没想到,腾总兵很快就派一小队人出来,说请知府大人和家眷到总兵府相见。这些军士神情肃然,列队走起路来铁甲叶子哗啦哗啦地响,邓知府望望高大青灰的城墙,路面的石板、军士的铁甲,感觉有些异样——与京城的繁华、喧闹不同,这里的一切显得坚硬,宁静中透着肃杀。
腾总兵身材魁梧、头罩网巾,剑眉凤眼、直鼻阔嘴,面色灰黑,黑罩袍、鱼鳞甲,腰悬佩剑,高高站在大堂前的台阶之上,邓兆恒深深作揖道:“下官参见总兵大人”,心里暗暗喝彩:“好一个镇关的猛将。”夫人等一行人忙着也跟随行了礼。总兵边拱手边哈哈大笑,大踏步顺台阶往下走,说:“请了,请了。我和知府老弟隶属不同,不用以上下之礼相见。”下了台阶道:“我这荒蛮之地,都是些舞刀弄枪的爷们儿,鲜有儒学之士光临,今日老弟驾到,满城生辉。”
邓知府:“久闻总兵英名,下官赴任途中,不忍空过,特来相扰。”
腾总兵环视了一下,说:“家眷也一路劳顿相随,想是累坏了。请赴内宅让夫人相陪,沐浴吃饭,早点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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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家眷和一干仆人让军士带往别处了。腾总兵说:“这宅内憋气,你我到城楼饮酒如何?”邓兆恒:“悉听总兵大人安排。”
登上北城门楼北望,荒草、灌木摇曳,落日的余辉给远处的山涂满暗红的光晕。城楼之内支起一张桌子,一盆豆腐炖黄豆芽儿,一盆炖一寸多长的小鱼、另一个大盆里是几条烤羊腿。此时节,北风从门缝窗缝吹进来呜呜作响,军士搬来两张羊毛毡挡在北窗处,四角挂起几盏灯笼。腾总兵端起一碗酒道:“老弟,此处比不得京城,莫笑我招待粗陋,羊肉掺着风就酒——来,干了这碗”,说完一饮而尽。
邓兆恒虽不常饮酒,但也有些酒量,干了碗中酒回敬谢了腾总兵,说:“下官不熟军务,一直在京城吏部做事,虚度至而立之年,总想增些阅历一直不得机会。久闻总兵智勇,此次路过宣府要塞,平日愚钝不明之处,定要向总兵讨教,勿烦叨扰。”
腾总兵:“如果我没记错,老弟应是弘治年间进士,户部侍郎易大人的佳婿,我朝青年俊才,学富五车,倒是我借此机会向你请教。来,先吃饱喝足了再说。”两人大口撕着肉,大口喝着酒。不一会儿,腾总兵吃了两条羊腿,邓知府吃了一条,酒也下去了半坛。把一条小鱼夹到邓知府碗里,腾总兵说:“来,尝尝这洋河的小鱼儿,比不得桑亁河口有大鱼,这里水急鱼小,军士们馋得跟鬼一样,早捞得一干二净。”
邓知府问:“大人,鞑靼犯我疆土,每次都是顺洋河而下么?”
腾总兵瞪大眼睛看着邓知府,道:“老弟对军情有兴趣,我不妨略说一二。自我朝开创以来,北蛮屡次进犯不外三路,东从独石口经赤城堡出怀来;中从万全顺洋河而下过宣府入怀来;西路从大同奔太原,若往东来仍是要经宣府。”
邓知府:“以在下所知,我大明以来,敌鲜有从大同方向来犯,而以宣府居多,这是为何?”
腾总兵:“北蛮犯我汉界,无非是抢掳,牛羊牲畜、妇女人口、衣服铁器粮食,凡能带走便抢,最垂涎莫过于我大明繁华富庶聚集之京师,走中路和东路自然距离最近,所经阻碍只宣府和居庸关二要塞。眼下北方蛮夷又一分为二,东鞑靼西瓦剌,那瓦剌若从西路来犯,我沿途关隘阻击,及攻至此地已是强弩之末。他们有向东攻我之心还不如先从草原向东把鞑靼吃掉。”
邓知府:“下官所知浅陋,如言语谬误大人包涵。下官粗谙世事以来,鞑靼犯我无数,大的刀兵交战我方完胜不多,倒是有数次国门洞破、生灵涂炭,个中原因何在?”
腾总兵端起酒喝了一碗,身子往后一仰,长叹一声,沉思着。邓知府忙拱手道:“若下官言语欠周,请大人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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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总兵身体又往前倾,瞪着邓知府问:“老弟,你是文官,此任平阳乃富庶之地,国之刀兵,你我想得清也说不清。你之所在,经营平阳,多向本朝纳赋;我之所在,无战事执戈以待,敌若来战死沙场。来,你我一条鱼儿一碗酒如何?”说着又端起酒碗。
邓知府的酒量比不过腾总兵,一坛酒见底,已是面红耳赤,但言语还不乱,说:“大人,下官肺腑之言。想我一介书生,承皇上恩泽,车马官袍,锦衣玉食,身家性命全系于大明兴衰,朝廷安危岂能无挂于心。虽整日埋头于案牍,每想起过往朝廷百姓所受外族刀兵之难,常夜不能寐,恨不能弃文从武守边卫国。下官此后虽经营地方,然边关安危之事也难以放下。一旦刀兵起,免不了上下一体,军民齐力抗敌。”
腾总兵:“慢慢慢,老弟,你那平阳府距要塞远着呢,怕是你没有效力疆场的时候。”
邓兆恒:“大人说的是,下官恐怕无缘在沙场效力国家。然朝廷社稷非文即武,身为文官,对前方将士浴血守土之艰辛壮烈不可不知,一旦边疆有事,当全力以保障供给;而武将,当对后方民生劳作之境况也有所知晓,方知守疆之任重。似大人及宣府全体将士这样沐风披霜,枕戈待旦。我地方父母岂能懈怠虚度,当内外彼此激励,同心扶我大明。”
腾总兵哈哈大笑道:“好,好。难得老弟这样的胸怀。你说的有理,若敌围城,你知府也得上马御敌,总不能执一卷书读一篇经文让他退兵;而平时,我这个数万人的总兵也得教导士兵种些菜蔬,省些军饷,周边百姓的事情,我官兵也常掺和。来,干了这碗,你我到府里再叙。”
是夜,在总兵府大堂,二人掌灯对着墙上的边塞图,邓知府问:“大人,岂止我朝,自宋以降,北方蛮族屡屡南犯,而汉族江山难有长治安稳。无论物产丰饶还是兵多将广,我都远胜于蛮族,却数百年为他所牵制迫害,此是为何?”
腾总兵:“非我兵将不能战,势也”。他一手执灯,一手指着地图说:“以我宣府论,鞑靼南犯之时,总在草原南尽头聚集,然后沿洋河如水下泄而来。他想来便来,不想来就迁移游牧。而我官兵数万人却动弹不得,常年戒备待他。喻之,鞑靼是奔走的群狼,而我是守地的狮虎。狮虎虽猛,但却不得松懈,长此以往就显出疲势了。再者,那鞑靼男丁自小驰骋草原,骑马射箭,若论马疾刀快箭准,我一个精壮军士拼不过他一个十二、三的孩子,野外交战常常被它马军一冲就乱了,聚拢不起精兵强将杀他。当你聚起兵马攻他,他又四散跑开,最终我军被他拖疲,然后他一齐杀将过来。”
“如此说城外交战我方不及鞑靼,若据守城池当不在话下。”邓兆恒问。
腾总兵:“这是自然,我城高墙厚,军士训练有素,弓箭精良充足。敌若攻城,将死伤累累而不得。然鞑靼人舍城而过,我若不出城厮杀,任敌一路进至怀来,朝廷震怒,我这个总兵的项上人头能否保住还不定哩。”
邓兆恒:“我一路走来,观宣府地处平川,前无地势可据,后无险要可守。为何不退至保安州、下花园狭隘高耸之地,重兵据守,鞑靼当难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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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总兵:“我镇守一方,岂不知此理。但你来看”,他举着灯凑近地图,指给邓知府道:“我若重兵后退,则宣府之北尽归鞑靼。如此北方蛮夷据此可向西,两路夹攻我大同重镇,大同若失,太原无险可守。向东则可俯视怀来,举步就到居庸关前,我朝的半个江山都不稳了。”
听腾总兵这么一讲,邓兆恒的汗就下来了,局势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艰难,方觉得自己一介书生,在江山危局前是多么无力。腾总兵又往下说:“大同镇这么多年之所以固若金汤,宣府这边是要撑住的,断不能使鞑靼人在此站住脚。”
邓知府:“经大人教导,下官有所领悟了,这宣府易攻难守,却也丢不得,算得是我朝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地。”
腾总兵冷笑一声:“此所谓犬牙交错。我固然守得不牢,他鞑靼也休想占去。你想,他本就是骑马射箭之长,若换他守城我攻,指日拿下,所以,老弟也不必过虑。”
邓知府:“当下势态如何,若不涉机密,大人可否略告一二。”
腾总兵:“无妨,我大明一百五十九府、十八州,平阳又乃朝廷注目之地,老弟可算国之栋梁,我岂敢小觑。以我观之,当下虽危机丛生,却是数百年来中原拒北蛮最为稳定、强势的时期。你看,我西大同、东宣府各据重兵十万余,使瓦剌、鞑靼不能东西两路合进。而我宣府,以城为中,前后左右各营俱据险筑城且互为倚靠,一路被攻,各路驰援。当下,我靠敌最前当属万全大营,扼守草原之南边缘。敌若集结来犯,当先与我万全大营将士拼个你死我活。东面右路接敌最多,然多是王子之下部族顺白河而下擅自偷袭,无论得手与否一日便撤回,故我宣府城已久无战事。盖因我大明国势强盛,兵粮也足于以往,朝廷军马在此地镇得住,能向北修城驻军。”
邓兆恒:“大人看眼前有无战事?”
腾总兵:“据各方来报,近几年草原大体风调雨顺,鞑靼各部牛羊兴旺起来,大人、妇孺一心畜牧,无心刀兵。但对中原物品所需也多起来,今年内外商人往来明显多于往年,如此下去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断无永久这样下去的道理,仗总是要打的,不过是早一日晚一日。”
腾总兵让卫兵把桌椅移到地图前,两人坐下喝茶,邓兆恒问:“鞑靼人契而不舍南犯,难道仍怀念蒙古一统中原吗?”
腾总兵:“亦不尽然,以我观之,其虽刀快马疾,但粗鲁愚钝,断无一统华夏之能为,且当下东、西分治相争,彼此牵制,即便想攻我大明也得相互提防。当年东面鞑靼被我大明重创,西部瓦剌借此东进一统草原,做大势力再南下征战,我英宗皇帝之失——分而治之的局面不再也是个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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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总兵举了举碗道:“茶也淡了,食也化得差不多了。你我再次边饮边谈如何?”不待邓兆恒回答但招来卫兵重新摆上酒肉,邓兆恒只得陪着。
腾总兵接着道:“说贼性难改也是情势必然。草原之族,千数百人为伍,居无定所,逐水草而迁移。又手工粗陋,布匹、粮食、铁器及至日常用具皆依赖从汉地掠夺或交易。水草丰美之年,多用羊只毛皮和汉人交易;一旦遇旱雪灾年,度日艰难,彼此为水草相犯,其王子此时唯有一声令下,聚集各部南犯抢掳以化解危机。能抢掳一些自然是好,即使无所得,自高原向南长途搏杀一番,也能将内部彼此相倾的刀兵冲动消磨殆尽。更甚者,鞑靼各部南犯,仍以部群为伍,王子借此以观各部之强弱,以定扶持近亲、排除异已之策。由此,凡鞑靼每遇难解困局,无不借侵犯我大明以化解,此其狼性难改之天然。”
邓兆恒:“如此观,北方草原民族与我大明难有安宁相处之日了。以大人之愿望,我朝将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