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住脚店急应眼前难 谋差事守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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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见城南明德门了,远远的城头旗帜飘扬。王进福边走边回头问:“妹妹,从哪里来?方才逝者是你什么人?”
“河南府——是俺娘”,女了带着哭音,口音与平阳有些不一样,但听得清清楚楚——这是个好好的人,没什么毛病。王进福立住回头看,这女人略一惊,也立住脚往后挪了一下,泪眼里现出些怀疑和惊恐。王进福觉得要跟人家说清楚,这不明不白地带个乞丐也没法见人。道:“妹妹,看你是个好好的人,这便好办了。我是自城南卫解甲的军兵,今日刚离了营要进城去谋份差事,在这里遇到你娘儿俩,不忍你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把命丢在荒野里。我也给不了你衣食,只打算带你到个干净些的落脚处,吃顿饱饭,换个干净些的衣裳,看看有没有好心的人家收留你,先把命活下去,日后你娘也有个上坟的人。你若愿意便跟我走;若不愿意我还有几块干粮都给你留下。我还有事操办,不便在此盘桓。”
女人犹豫着、眼睛看着地面不说话,王进福等了片刻,道:“走吧。我既说帮你到底,就不会半路把你丢下。”二人边在荒坟滩和田埂上走边一问一答,女人说她家的地名王进福自然也搞不清是哪里,慢慢问清楚她原本有爹娘、丈夫还有孩子,一家人还能勉强度日,不想连着几年旱灾、蝗灾,庄稼颗粒无收,方圆几个村庄的人都走绝了。她爹说向北,往天子脚下的地界走肯定有饭吃。就向北逃荒,半路却全家染了病,很快爹、丈夫和孩子丢半路上,她不知埋家人的地方是哪里。剩下娘儿俩折向西,一路要饭走到平阳地界,翻了多少山、过了多少村庄也已数不清,今日早上老娘也去了。王进福叹了口气,他自己还自身难保,不知以后的衣食在何处,且走一步说一步。
路上行人也渐渐汇聚多了些,挑担的、推车的、赶牲口的都奔城门而去,有那看王进福一个中年壮汉带着一个肮脏女人在路上走,不由得多看几眼。王进福停住脚步到路旁对她道:“妹妹,我们这么一起走挺惹人注目的,我叫王进福,这一段时日,你我且以兄妹相称,住店吃饭也方便些。我身上银钱有限,经不起咱二人耗费;待你我各自找到生路便散了。”女人此时两手挽着微微作了个礼,小声说:“我跟大哥走。”她这言语举止,让王进福心里又酸了一下——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只不过整天在坟地土洞里滚得没了人模样。
明德门外几个军士或拄着红缨长枪或挎着佩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进城的人们。王进福和女人被拦在城门前,一个挎刀的军士摆手道:“快走开,莫进城,流民一概不准进。”王进福拱手道:“兄弟,我在城南卫做小旗十八年,今天进城有些事情,这是我妹,兄弟抬下手,放我们进去。”仟千仦哾
那军士上下打量了会儿王进福,说:”你说你是城南卫的,倒是有些像,可你为何不穿甲衣?听说城南卫要开拔了,可有其事?”
王进福陪笑道:“回兄弟话,确有其事,一切就绪,随时开拔。在下这是要去守备府送信。”
军士:“好吧,本来也没打算拦你。她怎么回事?”说着下巴冲女人扬了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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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进福:“她是我妹。”
这时几个军士都站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笑道:“你算了吧。看你俩像兄妹吗?”
“她明明就是个要饭的;真要是你妹你会让她腌臜成这样?”
王进福说:“几位兄弟,是多年未见的妹妹。这不家里遭难寻了来,我为她到城里换换衣裳。”
军士端详了一会儿,说:“老兄,你俩肯定不是兄妹,可我不是捕快,也管不上这一块儿。看你也确是行伍里的,我便告诉你,她真的不能带进去。要在平时你这么说我便让你们进了,可这两天我们官爷有令,哪个城门放进流民要扣饷银,我们这几分银子哪承得住扣嘛。再说,我不是吓你,她这模样进城,走不上半条街怕就被衙门抓去关了,夜里塞一个馒头,用鞭子往城外赶出二里地,再往回返便往死里打”。
王进福问:“这是为何?”
军士:“听说是布政司老爷来巡察了,街上是断不能让逃荒流民停留的。这几日济养院放开,已是住得满满当当,每日里米面、盐耗得府老爷牙疼,我们哪敢让她进去。”
王进福拱手向几位军士道了谢,带着女人往回返。明德门外向南一、二里处官道边有脚店,远途挑担、赶牲口、背篓的若赶不上白天进城,便就城外的脚店歇息,也有为了店钱便宜白天到这里歇脚喝水的。这里是赶路穷人住的地方,朝南的院门在一条土坡之上,院子挺大,正房一长排土垒泥屋便是客房。东面靠墙搭着茅棚,下面支着烧水的大锅;西房也是两间矮土屋,窗棂规整些,窗纸也白些,像是店主人住的。
一进中间客堂不大,一个满脸褶皱的山羊脸、三绺稀疏胡子的老汉,戴着顶破旧的瓦楞帽,穿酱色大领的青粗布长衫坐在旧桌后,看样子有五、六十岁,桌上摆一把泛着黄渍的茶壶和一个黑釉茶碗。东边客房的门开着,是男客房,布帘搭在门上,里面看得清楚。两排长长的大通炕,黑一片黄一片的烂席已补了多少回。西边是女客房对着西房,另开着门。一问,无论男女老少,每人每日五文,住店的人晚上和衣而睡。王进福交了老头儿十文钱,道:“大叔,你看我妹腌臜得不成模样了。可否弄些热水让她洗洗。”
老汉从二人一进来便疑惑地看,此时道:“这是你妹儿?你干鞋净袜,她如何腌臜成这样?”王进福道:“家里遭难了,逃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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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汉:“看你是本地,她是哪里的?”
王进福:“我在城南卫十八年,她自河南老家来。”
老汉恍然道:“那你也是河南人,自小就来平阳吃军粮了。”
王进福只能笑着说是。
老汉道:“院里棚下的锅里有热水,有盆。”看着女人犹豫了一下,从抽屉里拿出一小块猪胰皀,道:“腌臜成这样光水也洗不起来,跟人家别的女客人咋一起睡哩,用用这个东西,省着点,剩下再给我。”
王进福领着女人洗了手、脸,又洗了头,这回看清了模样——约摸不到三十岁,憔悴白净的长方脸,眉间、颧骨上一道道皱纹往外溢着凄苦;细长的大眼睛,眼神麻木、哀伤透着绝望。王进福把干粮都掏出来,舀了瓢热水让她先就着吃。嘱咐她道:“吃完了炕上睡一觉,我到衙门里办事,顺便给你买身见人的衣裳,短则晌午、长则晚间回来。我回来之前你哪里也别去,人生地不熟莫走丢了。”
又跟店掌柜老汉作揖道:“大叔,让我妹好好睡一觉。我进城办些事体,晚饭前回来。她对此地生疏,大叔多关照些。”
王进福进了城,顺着南关大踏步向北走,穿过高峻的鼓楼,再向北约一里地,打听到了守备府衙门;依着张百户的嘱咐,把千户写的公文连同一小块儿碎银子递给门口的军士。等了片刻,王进福被带进去,方正开阔的庭院摆着兵器架子,上面插着几十杆红樱长枪,正堂上挂着大匾,上面的四个大字王进福不认识。往左拐,王进福扭头可以看见大堂里面很是敞亮气派,却不见半个人影。两个挎刀的护卫站在门两边,领他的军士低声道:“勿乱看。”
从一个侧门进去,又是一个堂院,台阶上站着一个军士,手里拿着那封信,见他进来就扬手问:“是你自城南卫送来的公文?”王进福忙作揖道:“是在下。”那军士道:“守备大人吩咐,让你去见营房巡检使”,说着把信递给他。
王进福:“敢问军爷,在下往哪边去见巡检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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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士挥了挥手道:“挨着营房,出了府东侧门就是。”
王进福顺着甬路一直往东,出了东侧门,门外也有个军士守着。眼前是大片的营房,王进福再跟守门的军士打听,巡检使在守备府衙门东北角的一个院子。
王进福怯怯地进去,此时已近响午,门敞开着,靠门的桌后端坐一官长打扮的人,阳光白哗哗、齐唰唰地照着桌子和他的下半身,上半身却隐在阴影里。王进福就按军营中的规矩,上前半跪行军礼,自报姓名,奉上五两银子。那人令王进福抬头直立,端详了片刻,又问了几句这些年从军的阅历。缓缓道:“今年守备大人也没让新纳军户。”看了一眼手边的五两银子说:“按说城南卫与我们守备府都属行伍,城南卫千户大人的公文,我们守备府自当尽力协助;不过我们也受知府衙门节制,并非我守备府自造军户名册,当下城南卫移防,布政司都司衙门号令,军户名册一律暂停增减。你这要来倒是让我有些为难啊,收下你违了律令,入不得册,军饷无处领;不收你则驳了城南卫的情面。”说着,摩挲着五两的银锭看着半跪着的王进福不作声;王进福被他说得心里七上八下,想起范副主事的主意,心一横就说:“巡检老爷,千户大人写的公文只为让老爷给小人出具个文书,小人拿着文书到刑房造册当差,无需从守备府领军饷。”
“此话怎讲?”——军官问。
王进福:“小的只是拿千户大人写的公文从守备府过一下。老爷据此公文签一份调差役文书,小人在刑房那边有相熟的人,我拿着文书就到那边做正经差役。”
听王进福说完,军官说了声,“那好办,你不入我们守备府的名册就可。”将王进福带来的公文收了,唰唰几下写好调王进福到刑房的文书盖了印,王进福双手接过,又行礼道谢,这人头也没抬,手摆了摆让王进福走。
王进福走下守备府的台阶,回头望了望,平生第一次走进衙门,原来是这样。守备府在鼓楼北边,王进福脑门儿汗晶晶地原路返回,一边寻着两边有无估衣铺。鼓楼北西面下还真有一家,王进福进去看看都是绸缎衣服,问掌柜有没有便宜布衣,掌柜是个窄条脸儿的小个子,头戴六瓣儿小帽,穿着一身旧的青色绸直裰,听王进福问,仰起小脸儿呛道:“布衣才能当几个钱,谁家穷到当布衣,难道光屁股?既然买旧衣,何不挑件绸缎穿身上,便宜还有脸面。”王进福陪笑说:“掌柜说的是,我家亲戚穿的是要饭衣,好歹寻几件不那么破的换换就行。”见掌柜不待见,王进福出了门,又被掌柜喊回,从柜台后拎出一包旧衣,说:“你自己挑,都是没补丁的五、六成新的。”
王进福估摸着女人的身坯大小,选了件不粗不细的青色夹衣,蓝色的粗线裤子。本想再寻件棉衣,可店里只有一条不薄不厚的细布棉裤,春天乍暖还寒的时候正合适。想着女人一身肮脏的烂棉絮,王进福一咬牙,一番讨价还价,花了六分六厘银子,用掌柜的细麻绳打了个卷儿拎着出得门来,打听着往户房衙门走。里面的老爷们正在午睡,门口两个衙役无精打采地拄着水火棍歪斜地站着。王进福上前拱手作揖道:烦请门爷通报范副主事老爷,就说城南卫张百户的兄弟来见。一个衙役不耐烦地说:“老爷们刚吃完饭,正在困午觉,过半个时辰再来吧。”王进福又说:“辛苦兄弟进去说一声吧,在下和范副主事老爷本是相识的,他不会不见。”
衙役哼了几声进去,出来时面色缓和了些,说:“副主事老爷有请。”王进福跟着衙役进了里边,灰墙灰瓦红窗棂,干净又气派,安静里透着肃然。院子的右边一个门进去,是三门大瓦屋,窗户上支着胳膊粗的窗棂,用铁条加固着,王进福心道,这是防盗贼的屋。衙役外面喊了一声:“副主事老爷,人到了。”弯腰把门推开,就转身走了。王进福进门,见范副主事没脱官服半卧在榻上,手里拿着个牙签儿剔牙,见王进福有点惊讶,“原来是你啊。我说又是张贤弟的兄弟,又是和我相识的——你怎么来了?”
王进福赶忙半跪行礼,范忠玉摆摆手说:“快免了。找我有什么事说——哦——对了,是你当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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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进福把守备府请来的文书呈上去,他看了一眼丢在一边,说:“这意思是他那边一天也没要你,弄了这么个东西把你搪塞过来,你还是花了银子的吧。”
“回大人,小的不敢相瞒,花了五两,现在已是所剩无几,若不谋个差事,挣点钱粮,过几日怕是要忍饥受寒了”,王进福心里有些着急,银两眼见不够安顿的费用。
范忠玉:“哦,看来我是不得不管了,要不张贤弟该说我不仗义。这样,你出二两银子,晚间我请守备府和刑房的官长吃顿小酒。明天一早你就去刑房应差,若断了口粮就先预支一个月的伙食银。”王进福从腰里摸出了二两小银锭,双手放到床头。范忠玉拿起哼了一声,在手里掂着银锭说:“二两银子对你是大锭,除了那两家,户房我也得打招呼,这一圈儿下来说不准还得给你垫银子哩。”
王进福垂立说:“全仰仗主事大人了。小人缓过这口气,必当再谢大人。”
范忠玉:“唉,免了免了,全是这些破烂事儿”,说着挥手让王进福退出。
出衙门大门,王进福向差役们道了谢,大步向南走,有了范副主事相帮,总算闯过了这一关。日头已经西斜,肚子咕咕叫。看那街边有馒头铺,进去买了一堆肉馒头,嘴里咬着一个出来,自从得病后,他的胃口一直不好,眼下又觉得自己浑身有力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