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再相逢余情难消,化干戈跃下绝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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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对峙显然不是内讧,从衣着上看明显是两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虽然皆披白色斗篷,但内里所着衣物却大相径庭。刘德舆一方是东晋北府军的背景,那对方极有可能也是行伍出身。
孙伯通一行人放满了脚步,努力地想要看清楚局势,但直到距离那两拨人近在咫尺亦未能辨明分毫,而孙子千越斜靠在石碑之上,竟有几分惬意。接着这冰天雪地里的局势便转换为三足鼎立。
“哥!”孙子千越看到这群人为救她而来,兴奋地尖叫起来,虽然嘴里喊着孙伯通,却跑过来扑在禅噤身上,禅噤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嘴里嘶了一声,应该是触碰到了伤口。与此同时,两队人马皆不约而同地侧目相视,刘德舆脸上阴云密布挂着厚厚的不悦,相反另一方势力中为首的年轻人在仔细看清来人后竟在嘴角露出一个隐秘的笑容。
禅噤怎会察觉不到千越的举动,但他并未闪躲,此时心中暗觉不妙,伤重至此竟承受不住这温柔的一撞。他退后一步站定,又恢复到面无表情的状态,仿佛抱着他的不是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而是一阵风一场雨,吾且吟啸且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
“现在你可以回答我了。”千越心中从没有像现在这般的忐忑。
“什么?”禅噤冷冰冰地问道。
“心上人!”千越忿忿地推开禅噤,双眼狠狠地盯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对于她这么一个骄傲的女子,重复向对方表白是需要多么大的决心。然而就在他们目光相接的瞬间,孙子千越突然意识到他变得不一样了,一时说不上是什么,但就是感觉不对。
“哦。贫僧终将寂寥一生,无亲无友无家。”自禅噤从普陀寺下山一路西行,已经许久不曾以僧相称,如今竟自称贫僧,想必是尘缘已了了。
“你!”千越暴跳如雷,抬手便打,禅噤不避不闪。酥手柔拳如雨下,岿然不动似山峨。纵使那蓦然一瞥已然让她有了一些心理准备,但这自称贫僧的决绝仍然让人难以接受。
“千越!”孙伯通上前一步抓住孙子千越的手,眼神里满是心疼,他了解自己的妹妹,看似大大咧咧,却从不轻易表露心声,如今看来必是用情已深。他将妹妹拉到一边,轻声说道:“千越,你可听说过无心诀?”
“昆仑大帝的成名绝学,谁人不知?哥哥,你莫要转移话题。”孙子千越啜泣着说道,可人的面庞上已是梨花带雨。
“那你必然也知道,练就此功会有什么后果?”睿智无比的小判官如今也是试探地问道,生怕真相浮出的太快,会像一把利刃扎伤自己的妹妹。
“不就是无……”孙子千越脱口而出,但她转瞬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看向依旧木然空洞的禅噤,心中一下子涌上更大的悲伤来,如冰山狂流,汹涌激荡,如峰峦崩塌,无法遏止。她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声嘶力竭,将她十年来压抑的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通通甩给这昆仑风雪、高山气象。
而禅噤似乎并未被这莫名的悲伤所触动,依旧与一面之缘的大哥刘德舆话来话往,既要理清暂时合作的关系,又要斩断昔日的情怀。就连见多了世面的刘德舆也是惊讶于他的这份从容。
“禅噤兄弟,我的人呢?”刘德舆眼神扫过来者,脸色一变,千越被孙伯通拉开以后便立马质问到。
“走散了。”
“莫不是你们故意甩掉了他?”
“是的,但他如此身手,就算没有走散,寻得兵冢也必然活不过。”
“那他死了?”
“未必,我等未曾伤他,天宫中暂无机关,如无意外出来只是时间问题。”
“为何要甩掉他?”
“为他好,你也知道我们要去对付那东西,生死未卜。”
“但你们都活着。”
“上天眷顾。”禅噤说到这里似乎响起了久远的往事,到底是上天是眷顾还是满怀恶意呢,他那毫无波澜的心里竟然激起一丝涟漪。
“那兵冢可曾寻得?”
“并无。”
“我要怎么相信你?”
“随你,放了孙子千越,我便去了,从此山高路远,后会无期。兵冢便凭本事去寻吧,我必不阻拦。”
田小天之前还一直在考虑如何将此事圆过去,没成想禅噤耿直直言,句句实话,竟然占尽道理,令工于心计的刘德舆一时无言,不禁肃然起敬。谁也不曾发现,两人对话间隙,刘德舆的眼神瞟过马头苍的时候,这位力气无两的老爷子竟是微微点了点头。
偌大的冰湖之上偶然间有了片刻的宁静,万澜俱寂,而那沉默之后所要爆发出的惊涛骇浪也着实让人心中惴惴。
“哈哈哈,禅噤兄弟果然爽快,大哥自是信你,只是如今情形想必你也看得清楚,你我兄弟二人联手,夺得单风兵冢,一同逐鹿天下,你意如何?”刘德舆突然变了脸色,慈眉善目,仿佛阎王刀直上九霄化作菩萨刀。
“真有意思,刘都督这么大的口气是要置我等于何地呀!如果在下没有记错的话,兔死狗烹的事都督做的还真不少,变换门庭的本事自然也是出神入化,无人能出左右。”
对方为首的年轻人一脸不屑地说道,他手中把玩着一柄金色弯刀,小幅度地旋转挥砍,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不明底细的人会觉得这或许是谁家的纨绔子弟带着金刀炫耀而已,并没有什么真材实料。然而他说的这句话无异于惊天霹雳,这是公然与刘德舆杠上了,让在场的人都惊出一身冷汗,不禁惊叹于这纨绔的胆量。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北府军第一人并未动怒,而是豪放大笑起来,只是这笑意中似乎散发着来自阎王殿的气味。
“多谢齐王谬赞,你我这等掌兵之人,如此行事不过权宜之计,想必齐王做起此等事来也是如臂使指吧。只不过我从江湖中来,向来敬重英雄之人,又何曾像齐王这样兄弟相残呀!”
又是一记霹雳。这个时代敢于和东晋朝廷分庭抗礼的除了那对中原虎视眈眈的北魏还有谁?而兄弟相残的事江湖中传的沸沸扬扬,虽然不知真假,但这位手持金刀的主儿想必就是那位了。
“这位少年手中所持应该就是金刀月刃,干将卜和的得意之作,当然禅噤兄弟身上的幽冥剑也是他的作品。由此看来,他必然就是北魏当朝皇帝拓跋珪长子齐王拓跋嗣。素闻他与弟弟清河王拓跋绍不对付。”田小天轻声地对身旁之人说道,皆唏嘘连连。
“无妨无妨,你我又何须逞口舌之争,正如噤哥哥所言便凭本事夺取单风兵冢吧,你说是吧,噤哥哥?”
噤哥哥!?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桥段闪了腰。
禅噤脸上并未有何浮夸之色,只是稍微扭头端量了一会这位尚未脱去稚气的少年。
“记起了,是平城永宁寺的小娃娃。”禅噤平静地说道,并没有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噤哥哥好记性,说来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再次谢过当年的救命之恩。”
这段漫不经心的对话对禅噤一行人来说足以欣慰,至少这两支行伍并非皆为敌对,但对于刘德舆来说却是一个变数,这意味着无论是拉拢还是胁迫,禅噤都多了一条路来应对,这使得他心中不由得生出杀意来。
“哦?都是旧相识,这也算是缘分了,那这兵冢还不是自家家事,又何必费尽心机。”刘德舆故作轻松的说道,看向拓跋嗣的眼神中却是赤裸裸的试探。
“贫僧一介布衣,半俗半僧,不成想还真认识了两个了不得的人物。不过往事皆如云烟,无须再提,我视众人如草木,望众人视我应如是。”
禅噤瞬间仿佛顿悟的高僧,抑扬顿挫间金光乍现。然后他接着说道:“不要再为难孙子千越,从此我不再插手,或者我亦可以命赎她。”
悲壮之意虽是无情却足以感天动地。孙子千越听闻此处,悲喜交加无法遏止,她一步步的向禅噤走过来,却被他一抬手拦在当场,看来他确实已经不是那个他了。
“那是当然,我本来也未对千越姑娘怎样,她一直都是自由之身,又何来为难她一说。是吧,千越姑娘?”刘德舆笑意玩味的说道。
孙子千越不置可否,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禅噤。
“如此甚好,在场众人皆为见证,我也放心。那我便告辞了。”
“我同你一起!”寒若与千越几乎同时说出口,两人蓦然一瞥,或许此生不会是敌人,但终究做不了朋友了。
“噤哥哥,难道真就这样走了,不管你是什么选择,哪怕真就投了刘都督,我也视你为大哥,又何必从此退隐不出呢?”这位以后会继承北魏皇位的少年也算是将了一手好军,这相当于把刘德舆架在火上烤了,若是他不置可否,放任禅噤离去,那他们双方便又重新回到同一起跑线上,对方之前占到的先机尽失,单风兵冢最终花落谁家还未可知;若是撕破脸,与禅噤一行人起了冲突,那他便更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禅噤兄弟,请便,他日若是回心转意,直接拿着它到北府军中找我便是,无人阻拦。”刘德舆说着将一块令牌掷向禅噤。
但是眼见着禅噤并不准备接,田小天便上前一步恭恭敬敬的接住,深作一揖说道:“都督勿怪,贤侄性格一惯如此,我乃长安城管带,若是不弃,我且替他收着,他日需要必将奉上。”
刘德舆摆了摆手,作释然状,明眼人却都看得出他心中的不悦。
禅噤扭头便走,不多言语,寒若紧随其后。经过金雀身边时,只是眼神交错,金雀已是泪流满面,她的手指拂过禅噤的衣袖,却注定留不下他。而她此刻心心念念地却是冰火续命法则,可怜的儿,丢失了情感,也即将丢失下半生,阿风,你若是知道如此结局,是否还会愿意费尽周折,让我们母子苟活于世?
孙子千越刚想跟上,却突然被一只手捏住手腕,瞬间动弹不得。
“禅噤兄弟且慢,似乎你还有隐情没有说呀。”
刘德舆开始发难,他身旁有一人隐隐退去,不是马头苍又能是谁?
“都督不会出尔反尔吧,那我可不会袖手旁观。”齐王拓跋嗣毫不示弱,心中却想:这寄奴果然手眼通天,到处都有他的眼线,论心机,我觉不是对手,只怕此处还有其他玄机。
“齐王不必着急,这是我与禅噤兄弟的私事,但你若是强出头,我也不介意兵戎相见。”
“乐意奉陪!”
禅噤本来是朝着下山之路而行,他听闻此言慢慢回过头来,冰湖局势尽在他眼,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何事。此时风云突变,转眼开始下雪,风从山上呼啸而下,正好迎着禅噤冷酷的面孔,雕刻着他的悲伤却又不留一点痕迹。
他缓缓走回原地,寒若在身后边走边低声说:“石碑后方是悬崖,九死一生。”。
禅噤不置可否,他看看千越,看看金雀、凝儿和其他一众人。若起争执,这些人恐怕凶多吉少,但他并不是在担心什么,而是突然觉得求生之意缥缈,生活总归没了方向。
“两位不必争执,刘都督,想必你也知道了我的身份,今日必然不能放我离去,以我一命换他们的余生安宁,如何?”
一众人皆欲上前阻拦,禅噤一抬手,便都呆在原地。
“禅噤兄弟何出此言,你我兄弟一心,我又何必为难于你?”
“那我便当你答应了,”禅噤转向拓跋嗣继续说道:“齐王殿下,帮我个忙便权当还我救命之恩,你来做个见证,护他们周全,可否?”
“今天谁都不用死,我拓跋嗣必将......”金刀少年金刀出鞘意气风发,尚未说完,便被禅噤打断。
“如此甚好,诸位后会无期。”禅噤说完便拼尽全力一跃跳上石碑,许是伤势过重,他表情略显痛苦,却未做停留,一鼓作气登上背后石崖。
众人皆是愤恨不已,寒若低声对小天、金雀、印天龙嘟囔几句皆被风雪吹散。她紧紧盯着禅噤的背影,恍惚间仿佛看着秦国南郑郊野茅屋大火后姬宫湦离去的身影,你是湦吗?
禅噤张开双臂一跃而下,他的面前是万丈悬崖,自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魄。寒若见状亦是紧随其后,毫不犹豫飞身跃下,共入昆仑风雪中。
金雀瘫倒在地,泣不成声。
孙子千越从刘德舆手中挣脱出来,拼命地冲向石崖,一心要做那同命鸳鸯。
“千越,难道你不要爹了吗?”药王勺大喊一声,千越瞬间愣在当场,她泪眼婆娑的看向药王勺,又看向孙伯通。
孙伯通点了点头,示意药王勺便是他们失散十年的父亲。千越一时间千思万绪涌上心头,悲喜交错,她对着悬崖方向拼尽全力发出一声嘶吼,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茫茫深渊中,风雪撞击岩壁打着旋儿,穿过乘风坠落的二人之间。
寒若觉得自己的心突然动了一下,又好像要永远沉寂下去一样。她抓住禅噤的手,拉到身边紧紧抱在一起。她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逐渐从背后升起一柄冰剑来,比她适才对付九黎之君的剑更加寒气逼人。冰剑划破风雪,绕过二人,肆意穿梭,转瞬间将身边的风雪化作坚实的雪球,裹住二人的肉体凡胎。谷底的雪开始直直向上翻涌,斑斑点点皆撞击在雪球之上,形成一股向上托起的力道。下坠之势减弱,寒若的嘴角也伸出血来,许是这大阵仗让她的伤势也加重了,到最后突然风雪渐消,二人还是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只不过远不致命。
寒若痛苦地坐起来,转身趴在禅噤身边,刚要说话,禅噤便自顾自地说道:“我没事,为何不让我就这样死去?”
禅噤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神木然。
“师兄,昆仑大帝岱羽也算我们半个师母,她走火入魔,境况更坏于你,尚且一心求生,你又何至于此?假以时日,或可复原,必可成就令尊未竟的事业。”寒若有些担忧地说道,她生怕禅噤下一刻便要轻生。
“也罢,要活便活,不必安慰我,我也不会刻意求死,相反,我现在感觉很微妙,似乎比以前拥有了更多的想要闯荡世界一展抱负的欲望。只是我如今习惯独来独往,师妹可以离去,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光阴。”
禅噤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入了神,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了光,已不像适才那样的毫无生气,也许他适应了自己的这种状态,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不会走的,师傅所托必不敢忘,另外还有点私心,”寒若突然低头羞赧一笑,颇像姬宫湦当初点燃狼烟时无可奈何的苦笑:“师兄,你知道吗,你很像我曾经的那位故人,我几次恍惚间看着你的背影,而想到了他。”
“你是说幽王?”禅噤并未感到诧异。
寒若不置可否。
“随你吧,只是这一路注定艰难,眼下我们恐怕就有一关要闯。”
寒若猛然回头,眼见一座小山一样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们,高约一丈,手执一柄乌黑大钺,气势凌人。
“何人?”寒若慌忙问道。
来人一言不发便冲将过来,抬手便砍。寒若将禅噤推着后退几步,一柄风雪寒宝剑瞬间在手,横于头顶一挡,犹如劈上万钧巨岩顿觉整个手臂都在颤抖不止。
那人并未再进一步,他指向身旁半隐入灌木丛中的一块石碑,上面赫然刻着四个大字:仙人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