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暗度陈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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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沈亦清,单人匹马,一身朴素简单的小厮打扮,顶着一张并不属于自己的普通男子面容。如果现在在她面前放上一块锃亮的铜镜,恐怕沈亦清也完全认不出来印照出的这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就是她自己。
楚琇不愧是落霞山庄霍月婵的嫡传弟子,一手精巧的易容术世间罕有。
当初她替赵欣儿化妆成沈亦清的模样,就能够当着李姨娘和沈思云的面瞒天过海,此时将沈亦清变成一个大众脸的男人,自然更不在话下。
路程开始的时候,的确是有些波折。倒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沈亦清的骑术本身。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忽视了最为基础的那一点:沈亦清不会骑马。
从前的沈亦清长在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乘坐马车的机会都屈指可数,与马匹接触的机会就更为有限。失忆醒来之后,她被赵嬷嬷忙着安排学习琴棋书画、礼仪女工,更加没有可能参与对于大梁女眷而言派不上用场的马术骑射。
所以当她就连翻身上马这样的基本动作都无法独立完成之时,楚琇的心里难免捏了一把汗。可箭在弦上,由不得瞻前顾后,就连现学的时间都没有。
沈亦清唯有将缰绳一圈圈地套在手上,意志坚定而大胆地向楚琇点了点头。随着座下的马匹被人驱动,她只感到整个人都前所未有地颠簸起来。随着它飞驰的速度越来越快,风从直直地冲击在她的脸上,带来有些轻微的刺痛。
她的耳畔呼啸而过簌簌的响声,就好像此刻自己在尝试驾驭的不是这匹烈马,而是有些失控的人生。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侧都是有些相似的灌木丛和高大的杉树,前路茫茫没有尽头,万安城就好似远在天边一般不知何时才能抵达。
兴许是过了半途,沈亦清依稀能在目力所及的尽头见到仍然没有熄灭的火焰以及焦黑的浓烟。她想着也许那就是刚刚经过一场激烈交战的万安城楼,那么自己的目的地总算是有了些盼头。
恰在此时,远处的草丛中忽然钻出来几个黑衣人。沈亦清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她实在太熟悉这身装束,完全就是当时在极乐楼所见到的那些壮汉。
领头的那人轻轻松松地吹了个口哨,沈亦清座下的马匹就温驯地停驻在原地。
为了掩人耳目,她所乘的这匹不是军中的战马。但是北境人对驯马的熟悉度与掌控力,还是让沈亦清大开眼界。另一方面,他的举动反倒算是将沈亦清救出水火之中。毕竟要不是他阻止这匹马横冲直撞,沈亦清的五脏六腑怕是都要被颠出来。如今能稍加歇息,着实是件好事。
只不过,当然这些不速之客绝不会这么好心。
“你是什么人,要去哪里?”
听着其中一名年轻人带着浓重口音的生硬问话,显然他对中原本地的语言也不是很熟悉。
沈亦清连忙道:“小的是忻州陈家的小厮,奉主人的命令送信去凉州。”
楚琇提前给沈亦清服下了药剂,能够帮助她改变自己的声音。所以此时她口中说出的,是连自己都第一次听见的青年男子声调。
听她这么说,那些黑衣人并未过分关注,甚至其中一人说道:“我们要找的是个年轻女人,而且首领说过这个人应该是坐在马车里,他肯定不是我们要找的。”
谁知另一人不高兴地说道:“小心点不会有错,宁可抓错了也不能让人跑了。”
那名刚刚问询沈亦清的男子道:“但是首领说过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以免打草惊蛇,我们......”
那个明显比他们都年长些的中年男人提高嗓音道:“首领、首领,又是他!”
随即,他用沈亦清听不懂的语言连珠炮一样说了一长段话。他的语速极快,语音语调也不是很友好,大致能猜到是些咒骂他们首领,或是宣泄不满的话语。
他在说话的时候,其他人不敢答话,只得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听着。
这在沈亦清看来,并不是什么好信号。一方面自己眼下出现的时间点过于凑巧,正赶上这个人脾气暴躁的时候,说不准就会拿她出气;另一方面,就如同刚刚那个路人甲说的,他们的首领让他们注意影响,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
可是沈亦清现在只有一个人、一匹马,要是在这个荒郊野岭被他们秘密谋害,也只会是神不知鬼不觉。
果不其然,只见那个人群之中的中年黑衣人磨刀霍霍,目光凶狠地朝着沈亦清走来。她心中七上八下,竭力表现出一个怯懦的小厮遇到危险应该有的恐慌情绪,多多少少也的确代表沈亦清现在的心理活动。
“把他绑起来,连同剩下的那些降兵,一起赶到淄邑去修工事。”
此时的沈亦清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根本没时间理会那些人正一步步向她走来。她只希望自己听错了,那些北境人居然同时也会打算袭击淄邑?
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人,难道是从地下冒出来吗?粮草呢,又是从哪里运送过来?除非他们不吃不喝,躲藏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直到号角吹响的那一天。可就算自备干粮,一个人长途跋涉的负重,又能带多少食物,够几天的吃食?
沈亦清的脑袋飞速运转,但瞬间涌现的所有问题之中,没有一个是她能够解决的。术数不会有错,唯一的可能是假设的前提改变,也就是这些北境人有着异于常人的生理需求,又或是已经被训练到了能够忍耐的极限。
那么万安城现在会是怎样的景象,甚至要是他们突破生而为人的底线,那么以现在联军的兵力......不能打,现在一定不可以!
万安是个陷阱,甚至说不仅是万安,淄邑也是。她错了,一开始就错了。北境的目的,不是夺下任何一座城池,以中原腹地为据点,否则不会采取现在这样自杀式的袭击方式,完全不考虑这些城郭的可延续性。
她必须立刻出发,与他们会合的速度越快越好!只是就连眼前的这些麻烦她都无法摆脱,越是急迫,越是觉得无能为力。
伴随着一阵马蹄声,一批动静颇大的商队正在身后缓缓靠近。沈亦清能够清楚地看见,那群黑衣人互相使了个眼色,虽是不情愿,但还是丢下了此时如同囊中之物的沈亦清,消失在两道的树林之中。
沈亦清不敢心存侥幸,更不知道来人是敌是友,只得故作平静地试图牵马离开。毕竟她根本没有把握能够独自驾驭一匹马,而若是被别人发现她笨拙的举动,只会引来更多的麻烦。
没想到她悄然退到夹道边的策略依然不起作用,很快后面的人就追了上来,来人更是直接地与她攀谈起来。
“你不是陈家的小厮嘛,也是为了那桩生意去凉州罢,那咱俩顺路呀!”
沈亦清方才试图把用衣袖遮掩自己的容貌,以防招惹不必要的麻烦。此时听这人这么说,显然来人极有可能是事先安排的内应,这才转过身来抬头望向其人。
没想到,竟是之前在庆望楼中被她抓了个正着的白衣书生陆然。
她赶忙道:“陆......公子,幸会幸会!没错,我正是去凉州。”
陆然望了好几眼沈亦清现在的模样,的确也是花了些时间才适应这副长相和声音。他笑着道:“既然是这样,不如同行罢,省得我一个人闷得慌。”
沈亦清明显能感觉到有人在树荫之后监视自己,一眼瞥过去,正好看见其中一个黑衣人对自己做了个噤声和抹脖子的动作。意思是要是她敢乱说话,她连带着这些人都不用妄想活着走出去。
她自然是巴不得赶紧逃离,就连表面的客套推脱也没有,径直走向陆然的车驾。等到踏进车舱,却发现其中空无一人。
很快,陆然便紧随其后地走了上来,在车夫的驱赶之下,车轱辘终于开始了转动,沈亦清的紧张终于可以消散些许。
陆然道:“你刚刚是不是在找老板,就我一个人,她没过来。”
沈亦清心想,她们还真是心大,就让这么个文弱书生前来帮忙,也不怕连带着她和陆然一并成了这群北境豺狼的刀下亡魂。
她说道:“你老板果然厉害,应该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楚琇了吧?”
陆然耸耸肩道:“可能吧,与陆某无关的事情,不习惯多问。”
只见他此时的神情、做派分明与那日在庆望楼中判若两人,哪里像是一个文质彬彬,多问了几句就怯生生的读书人。
沈亦清挑明道:“你……真的是那天我在庆望楼见到的人?”
陆然一本正经道:“此话怎讲,我一介文人,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做鸡鸣狗盗之事,更不会欺瞒他人。”
沈亦清道:“哦?那天我见到的分明是个温和谦逊的书生,恐怕和女子多说两句话都会觉得不好意思。至于你?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群丧心病狂的北境人应该也能处之泰然,总不会是个巧合。”
陆然道:“人在不同的环境里,自然也会有不同的心境。既然老板信任陆某,亲自交托这样的重任,我怎么能继续等闲视之。”
之前董思思提过,他是个博文斋的饱学之士,只是看不惯大梁的风气才会到了忻州,入了庆望楼。沈亦清曾经想当然地以为他是那种怀才不遇的酸秀才,除了之乎者也,满脑子都是未实现的志向与抱负。
如今看来,这完全是自己的偏见与臆断。
透过车窗,眼瞧着暂时摆脱了北境人的掌控范围,沈亦清总算放下心来,有些焦急道:“能不能再快一点。”
陆然道:“不妥。我们现在是商队的身份,跑得太快反倒会惹人怀疑。”
沈亦清没有想到这一层,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可脸上的愁容又多了几分。
陆然看在眼里,状若不经意地安慰道:“他们都是身经百战、攻守兼备的战士,你认为的劣势未必不是战局的转机。更何况,你我所做的不过是顺势而为,真正的胜负成败绝非是三言两语能够决定的事情。”
随后,陆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说了许多有关于这次战局和兵法谋略的看法。沈亦清只能理解其中的一小部分,但是涉及到排兵布阵,她就真的一窍不通了。
陆然道:“人力终有尽时,可世事无常,瞬息万变。你我能做的、现如今正在做的,无外于尽力而为、量力而行,但求无愧于心。”
听着陆然有理有据的分析与见解,尤其是他最后的论调,沈亦清反倒隐约觉得,这几日不住翻涌的内心情绪莫名平复了许多。
沈亦清抱歉道:“对不起,陆公子。我承认自己初初有些太小瞧你了,还以为你是纸上谈兵的书生……不过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你老板会让你走这一趟。以你的才华,在军营之中一定能派上大用场。但是有一点我不是很理解,既然你这么有想法,为何当时在庆望楼中不加入他们,共谋计策?”
陆然并未在意,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对大梁的安危不感兴趣,别说是大梁,便是天下易主又如何?”
沈亦清的确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对于那些王权贵胄的轻蔑和鄙夷,她望着陆然那双深邃而满腹复杂情绪的眼睛,似乎能够看出那些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不公。他又何曾不是一片冰心照自以为的明月,终究得到了什么?
不同于庆望楼里所表现出的事不关己的态度,眼前的陆然,无论是谈吐还是对于北境的态度,都句句在理。
沈亦清道:“可你怎么……”
陆然沉声道:“因为这不是简单的攻城略地,而是有预谋的屠戮和谋杀!”
看来在事关北境袭击目标的讨论上,他们的观点有着空前的一致性:
北境想要实现的,是彻彻底底地摧毁忻州!
真正和陆然接触之后,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那么片面简单。庆望楼曾在他最为失意落寞之时给予庇护,于他就像是最舒适自在的避难所。但是一旦因为需要而离开,就不能够再继续装睡,重新变成那个曾经名噪一时的大梁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