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劫后重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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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沈亦清毫不掩饰地当着面攻讦萧念之后,原以为等待着自己的会是更为恶劣的处境。没成想,萧念居然并没有怀恨在心,当时就只是满眼怒火地盯了她,却终究不发一言地离去,除了着人看管着她与林佳颖之外,再没有别的安排。
表面上,沈亦清一副慷慨陈词的大义凛然模样,其实少不得后怕许久。尤其是林佳颖生性惊慌,反复在她耳畔提起传闻中北凉王是怎样的心狠手辣、麻木不仁。
她们坐在离开极乐楼的小艇之上,伴随着浪涛层层叠叠地晃动。不远处那艘瞧着朴实无华的巨轮,原来就是承载着神秘色彩的极乐楼。与往日的浮华不同的是,此时那里除了空气之中随处弥漫的血腥气息,只剩下满目冲天的火光。
不光是沈亦清在直着眼盯着,周围还有许多艘相似的小艇,上面坐着的是被极乐楼禁锢住的各个女孩子。与她们精致妆容打扮相映衬的,是一双双露出相似迷茫神情的眼睛。
沈思云与姜雪英尤甚,她们的眼中说不清是失落抑或是难过,但是全然没有被人解救出来、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
沈亦清依次望过去,那些原本稚嫩的、怯生生的面容,如今分明平添了许多沧桑与憔悴。每每想到她们可能的遭遇,她只觉得更为揪心。
即便林佳颖给她说了,自己蒙受了特别对待,表面上是在被人禁食、责骂、独自禁闭,但是暗地里却也免除了与其他人一样被迫学会待人接物的伎俩。而她所遇上的所谓客人,却像是精心挑选过,都是些文质彬彬的青年才俊,除了听她弹琴奏乐,至多是与她谈论些诗词歌赋的精妙之处。不仅对她无所求,甚至让林佳颖感受自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
林佳颖虽然一概不知,但是沈亦清却对芸娘的手腕有所预料,她要的不是肤浅的以色侍人,而是借助这些年轻貌美且才艺双绝的顶尖女子,勾起男人心中最深层次的欲望。可是要逐一满足那些最为阴暗的需求,又有多少机灵的女孩子能够独善其身?
不仅如此,沈亦清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怀疑:极乐楼很可能在那些女孩子的饭食之中加了些不知名的药物,以帮助他们更好地驯服这些新人。
据她所知,这里面还是有些生性刚强的女孩子。但是今日所见,却都一个个温声细语,服服帖帖地服侍着自己被分配到的客人。她们的很多微小动作透着说不上来的僵硬与迟缓,很难说是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同一时间承受了相似的精神重创。
不过随着这场大火,希望一切曾经发生过的不愉快,都能够与这艘正在支离破碎的船骸一起化为灰烬,之后葬身海底,永世不会被人发掘出来。
她们都是花样年华的女孩子,值得完整而美好的人生,而不应该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击碎。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就这场通天的大火,沈亦清对萧念增添了几分赞赏。他大可以延续那些幕后之人的主张,借用这些无辜的少女,作为钳制她们家族,甚至与大梁抗衡的筹码。但是他却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那些肮脏的交易与过往付之一炬。
很快,这些从京都城以及其他各个地方搜罗来的大梁女子,就在这个夜晚被悄无声息地送回自己的家中。她们莫衷一是地选择沉默,但是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北凉人的这一次壮举。
没人知道北凉人是如何做到的,甚至依然没有什么人知道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有这么一座行踪不定的极乐楼,而其余更多的人,则选择片面地相信这是北凉人贼喊捉贼的强盗行径。
当然,这些却都不在沈亦清需要考虑范畴之内,因为她并不在被释放的名单之列。
萧念给了她一个选择,她与林佳颖,得有一个人留下来。对着泪雨涟涟的林佳颖,沈亦清的反应时间也不过区区片刻。既然她于情于理都应当报答林嘉悦,那么断然没有牺牲她至亲胞妹的理由。
所以就算林佳颖一点点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沈亦清的决定也没有丝毫动摇。
另外一个原因是,比起林佳颖,她可能觉得自己从萧念掌控之中生还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虽然这样的想法,在沈亦清与萧念四目对视,察觉到目所能的尽皆是冷漠的那一刻就像是个无稽的笑话。沈亦清却只能硬着头皮强撑下去,似乎只要自己不示弱,他就不能奈何自己。
萧念冷声道:“你不想知道我接下来会让你做些什么?”
沈亦清道:“想啊,但是没那么想。我当然是宁可明明白白的知道会被怎样处置,起码不需要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地焦虑下一秒你是不是又会掐着我的脖子以死相逼。不过既然我的感受不能改变任何事情,又何必多问,省得给自己徒增烦恼。”
萧念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北凉的俘虏。听清楚了,我留着你,仅仅是因为你曾经想要对我下毒。我做事情很公道,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所以你不要指望自己会有什么好的下场。”
沈亦清只觉得懒得多费唇舌,和他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在那样的局势下,她已经竭尽所能,甚至冒着被芸娘发现的风险把毒药换成没有其他不良效果的曼陀罗花粉。萧念可以不表示感激,但是凭借这样拙劣的理由与自己清算恩怨,实在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她只是气不打一处来地白了一眼道:“随便。”
说完,便兀自离开甲板,钻进自己所在的船舱之中。
听着沈亦清就连脚步声都表达出来的隐隐怒气,萧念却没有任何情绪地伫立在船头,遥相眺望陆地上大梁的海岸。
拓跋轩道:“属下以为,主上这样安排,一定另有目的。”
萧念道:“不过是区区一个弱不经风、牙尖嘴利的大梁女子,燕云易真的会为了她不惜违背他以性命效忠的朝廷,你信吗?”
拓跋轩道:“属下不知,但是想必主上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萧念道:“他怎么想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也很好奇他们久别重逢之时,要是燕云易亲眼所见沈亦清站在本王身侧,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听见萧念提起“燕云易”的名字,拓跋轩心下了然。所谓的意气之争只是表面上的虚假掩饰,萧念的另外一个目的,恐怕是寻求与大梁合作的契机。若是在这个档口,北凉还是不管不顾地与大梁开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怕北境诸多部落会对北凉造成难以预料的威胁。
而这些,也都包含在姜乾这些日子给萧念传递的一封封书信之中。拓跋轩知道萧念心思缜密,虽然表面上与姜乾决裂,却并不会武断地漠视一切与北凉局势相关的讯息。
萧念早就清楚北凉被安插了来路不明的细作,在暗处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只是一直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之所以会费些心力设下陷阱,就是为了诓骗出芸娘放松警惕之下的真话。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地点破,但是萧念多多少少也猜到几分。
若要能使得上“美人计”,看来是祸起萧墙,有人横插一只脚到他北凉王室的后宫之中。既然这么多年,派出去的一批批暗卫遍寻无果,要么是对方手段高明,要么就是潜藏细作的数目与影响力比他们预想得还要多。因此他们更加不会在人前谈论任何机密,至于如何实现不能宣之于口的目的,相信没什么比风月之事更具有掩饰和迷惑性。
明摆着,萧念就是故意要表现出对沈亦清浓厚的兴趣。正好沈亦清是燕云易的妻子,他不需要花费任何心力就能完完全全地营造出刻意针对燕云易,不惜夺人所好的意图。
这些明里暗中的微妙之处,拓跋轩不需要萧念多说什么,便已然心中有数。
于是,他配合地问道:“依照主上的意思,接下来咱们先不回北凉?”
萧念点点头道:“取道忻州吧,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办。”
“燕云易,如果你不算太愚笨的话,应该也差不多是时候猜到了北境人的目的。只有这次在忻州相遇,你才有资格成为我萧念认可的对手。”
他默不作声地遐想着,甚至愈发期待接下来的行程。
另一边的沈亦清可就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了。不知道是不是连日来的担惊受怕,抑或是始终没有机会得到基本的休息,就在一切稍稍缓和的间隙,沈亦清突发高热,病得昏昏沉沉。
在沈亦清的印象里,萧念一直是生性暴戾、喜怒无常的君王。但是自打她毫无征兆地病了之后,这个人却像是忽然消失了一般,并未再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那几日,她的高热总是不断反复,迟迟未退。时而清醒,能够在别人的搀扶之下走上甲板;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晕晕乎乎的,有时甚至会说出些旁人无法理解的梦话。沈亦清总是一遍遍地梦见一条长长的、螺旋形的大理石台阶,并且一次次地从上面滚落下来。
又是一次呓语之后,她朦胧之间看见拓跋轩隔着屏风恭恭敬敬地站在外面。
沈亦清所见识过的为数不多几个北凉人中,她也只能够心平气和地与拓跋轩交谈。无论是谈吐和风度,拓跋轩都有着与燕云殊、夏泽相似的谦和,并且同时多了分北凉男子独有的俊朗和刚毅。
拓跋轩刚刚问询完一位诊治沈亦清的女医者,此时见她终于醒了过来,替她开心地说道:“少夫人感觉好些没有?”
沈亦清只觉得身上绵软无力,却还是自顾自地强撑着走到桌前,大口大口地就着茶碗吞咽着凉水,没有丝毫避忌或讲究。
拓跋轩很懂得把握人与人之间的尺寸,见她此时这番模样,必定是太过于干渴。于是并不打扰她,只是悄然吩咐人去去些温水过来,以作补充。
片刻之后,沈亦清才像缓过神来一般,不好意思地说道:“不知拓跋大人前来,有何吩咐?”
拓跋轩谦和道:“少夫人言重了,您是北凉的客人。下官方才与医者聊过了,您只是身体乏累,再加上水土不服、偶感风寒。虽然看上去病得严重,但是恢复得也快,只要多休息、注意饮食,很快就能康复。”
沈亦清道:“我这点小事还劳您费心。既然您都来了,我正好想问问,咱们这是去哪里?”
拓跋轩道:“忻州。”
别说是这么个离京都城相距甚远的沿海城市,便是任何京都之外的风土,沈亦清都可谓是一概不知。不过好在她身为大家闺秀,没有机会离开京都也在情理之中,所以拓跋轩并没有追问,反倒是颇为善心地向她讲解了忻州的地理方位以及基本概览。
沈亦清很是认真地一一记下,却还是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帮我?”
这句话其实本不该问出来,更不该由她在这个时候提出来。或许是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会难免表现出比平时要脆弱的一面。沈亦清看得出来拓跋轩这么做绝不仅仅是因为他为人处世的周全,而是有些她说不上来的缘故,或是因为什么她还没有想到的人。
拓跋轩微微愣了愣,下意识的环顾四周。说不清楚萧念是并不在意沈亦清,还是并不想给她一种作为俘虏的感觉,因此她的房间中并没什么其他人。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坦然说道:“维风嘱托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地照顾你。”
沈亦清自言自语道:“维风......你是说姜乾?”
拓跋轩道:“无论他姓甚名谁,他于我、于整个拓跋家族都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故人所托,我必当尽力而为。”
沈亦清神情有些失落地点了点头,她忽然很想念远在京都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些共同的时光。
随即,拓跋轩顿了顿,神情严肃地望着沈亦清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就再多说几句。到了忻州之后,你一定要万事小心。你可能对主上有所成见,但是他绝对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不管遇到什么,都大可以向他求援。”
沈亦清不置可否地望了望拓跋轩,心思更加沉重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