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另辟蹊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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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易此时一身水蓝色缎面蜀锦常服,长衫上面点缀着一些银线绣的祥云图案,周身的气度较京都城任何一户勋贵人家的青年才俊业务半点逊色。沈亦清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只觉得与平日不修衣着、只在意动刀动枪之时能施展得开的那个冷面将军判若两人。
他低着头,掸了眼沈亦清此时的模样,虽是能明显瞧出被人精心拾掇了一番,可那身华贵的服饰却分明被她穿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臃肿感。
沈亦清正对着他注视的眼神,莫名觉得有些尴尬。甚至不需要他点评些什么,她自己都觉得这些奇奇怪怪的身外之物极其别扭。
于是,她急忙想要阻断他的发散性思考,没话找话地问道:“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
“这话应该是我来问你,你怎么回来了?我听说有人下定决心要在千秋诞上一鸣惊人,还扬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半途而废。”
看起来,燕云易今天的心情着实不错,与平时的惜字如金相比,每句话说得长了些、诙谐了些,甚至颇有兴致地调侃起沈亦清的近况。
沈亦清登时转过头去,满脸怨怼地望着屏儿。可正对上屏儿状若无辜的表情,沈亦清也很难真的生气,反倒不由得苦笑起来。
这话她只关起门来与屏儿说过,若不是她偷偷泄密,燕云易哪里能知道!
念及此,此刻神态狼狈而沮丧的沈亦清简直悔不当初,不由得兀自在心中后悔莫及,要不是方大娘酿的酒太好喝,自己把持不住地多饮了两杯,刚巧又中了屏儿的激将法,好端端的自己怎么会口出狂言,说出那几句大话。
依照她的性格,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断然没有抵赖这件事情。于是,沈亦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拽进爬不起来的泥淖之中,这才落到这番惨淡的下场。
鸡鸣之时,她就被屏儿从床榻上提溜起来,层层叠叠地套上入宫觐见的正式礼服,接着又是摁在梳妆台前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硬是将发髻、妆仪以至于细节到额头上的花钿,都得一丝不苟地按照赵嬷嬷的吩咐打理得分毫不差。
此时天刚蒙蒙亮,也不过是沈亦清噩梦的开始。
赵嬷嬷的教习可绝非仅限于象征着高雅意趣的曲艺词赋,毕竟最为基础的仪态、礼节才是举手投足之间被人一览无余的基本功。这些本已经融入沈亦清生活之中,成为如饮食起居一般习以为常的规矩尺寸,如今在这个失去全部记忆的崭新个体面前,反倒成了跌跌撞撞、苦不堪言的难题。
屏儿看在眼里,不是没有过不理解,好在她心思简单,被沈亦清三言两语便搪塞过去。但是赵嬷嬷可就没这么好糊弄,在她的眼里只有规训的结果,任何其他的理由都是借口。虽说沈亦清这次占了身体孱弱的利好,借着“抱恙”的名头偷得几晌喘息的机会,可终究不是久长之计,这才有了方才的事端。
此时燕云易不提倒好,一提起这事情她只觉得满肚子的火气,将好没地方宣泄。可是望着他不见波澜的平静神情,以及那双如海水般深邃而明亮的眼眸,话到嘴边,她不由得冷静片刻。
“沈亦清,你好好想想,又没有人逼你做决定。既然是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你千万不能成为那种蛮横无礼,不讲道理的人。你要冷静!”
燕云易见她迟迟没有回应,此时更是一边深呼吸,嘴里一边振振有词地絮叨着什么,还以为她又是受了什么刺激魔怔了,于是急忙用掌心贴着她的额头,确认下她是不是正在发热呓语。
沈亦清此刻平复完略显暴躁的情绪,刚好反映过来,见燕云易一本正经地探知着自己的体温,下意识地拍了拍他的手掌,忿忿地问道:“干嘛呢你,以为我有病啊?”
燕云易反倒露出些疑惑的神情道:“哦?你没有吗?”
屏儿在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到沈亦清当即投射来的警示眼神,连忙缩了缩脖子,故作回避一般别过头去。
沈亦清咽了咽口水,一时语塞。她何止是病了,根本就是病得不轻。毕竟这些日子里,她喝过的中药渣怕是能堆出小半座假山。
好在这样的小插曲也只是一带而过,起码只要她自己不觉得尴尬,就能够继续理直气壮地继续说下去:“谁说我要半途而废的,要不是你有事情找我,刚刚那首曲子我或许……不对,是肯定!我肯定都已经学会了。”
燕云易眉眼舒展开来,唇角微微上翘,神情看着轻松而愉悦。
他平静地点点头道:“反倒是我耽误你了。”
沈亦清一边心虚地挠着头,一边咬着牙硬撑道:“你以为呢,不过没关系,我这个人大度,不会跟你计较。”
还没等到他接上话茬,沈亦清急忙继续说道:“况且你每日在军中,一定甚是操劳,难得回来一趟,得好好休息才是,咱们就别在院子里站着了。我跟你说,方大娘这些日子手艺又精进了,你一定得试试。”
说话间,她便径直低着头,步履匆匆地往清秋苑中走去,一边故作镇定地嘱咐道:“屏儿,等一会儿你把方大娘早上做的糕点端上来,给少将军尝一尝……”
“且慢。”
她心中暗道不妙,迎面正望见林昊双手抱臂,左手横握着一把剑,像一个深扎在土里的木桩一般稳稳立在面前。
沈亦清咬着牙根,双唇抿起,挤出一抹极其难看的笑容。她心中抱怨道:“怎么又是他,怎么每次都是他!”
这倒也是无济于事的,只见林昊面无表情地抬了抬下颌,示意沈亦清回头看。不用想也知道,燕云易还没发话,是走是留可由不得她。
而更显然的是,她逞强的话既已秃噜出去,怕是没那么容易消散。果然,燕云易清冷而不带情绪的声音从她后面传来。
“那就回去继续练吧,天色尚早,还来得及。”
沈亦清对他的判断没有错,他并不是那种得过且过的性格。只是听他的语气,并不像是刻意为难,反倒一字一句间,仿佛是真的相信自己方才的话语。
她连忙笑着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所谓欲速则不达,其实调整好节奏也是非常必要的一个环节,你看你们行军打仗也得歇息整顿,对不对。”
沈亦清硬着头皮说了一通,起码她煞有介事的确定神态看着像有几分道理。
谁知林昊并不买账,冷声道:“将军向来以轻骑突进,一路从不停顿。”
沈亦清强忍着脾气,颇为头痛地回应道:“我谢谢你。”
其实,她倒不是非要逞那一时的口舌之快,故意塑造什么莫须有的自我形象。只是当她每每望着燕云易那张俊朗无双,却总是挂着清汤寡水表情的面容,就不由自主地从内心深处萌生出一种极为奇特的嫌弃之情,就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
过了很久她才琢磨出来,兴许就是他浑身散发着的气质,仿佛在脸上刻着“生人勿近”四个大字,既与平易近人毫不沾边,又极易增添厌世的氛围。
又或者,有些人生来就注定是彼此性格上的倒影,没有一处相近,却莫名地吸引对方的注意。
沈亦清正绞尽脑汁想要解释清楚,可还没等她架构好砌词狡辩的话语,燕云易便自顾自地路过她的身侧,沿着小道往清秋苑深处走去。
阳光洒在屋檐上,再将余晖倾倒在这个清幽的小院里,倒映着燕云易宽阔背脊的身影。一时间,她望得竟失了神,还是屏儿赶上前来轻唤了声。
只见她笑着打趣道:“小姐这么专心致志的,是在看姑爷呢!”
沈亦清嘴角微动,赶忙解释道:“当然不是。”
此时赵欣儿也赶了上来,被沈亦清急忙拦住,略显纳闷地问道:“哎,欣儿,你家少爷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神情微动,却还是不易察觉地收敛回去,垂着眼帘有些惊惧地小声说道:“早前少爷回到府里,正好听见老夫人说起您这段时间的近况,于是就让奴婢将您找来。具体是何用意......奴婢的确不清楚。”
沈亦清还没什么反应,屏儿倒是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姑爷心疼小姐这些日子过得太过艰辛,不忍心您再受煎熬,这才急忙让欣儿姑娘出面替您解围。”
话语间,沈亦清观察入微,注意到赵欣儿的神情明显流露出一丝失望。仔细想来,赵欣儿虽然极力掩饰,可是每当事关燕云易,她总是多多少少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表现。
沈亦清心想,若赵欣儿真的是对燕云易有意,自己一定得规避再规避,切勿让她有所误会。毕竟相较于燕云易这种常年在外之人,与朝夕相对的赵欣儿处理好关系才能确保她的生活和谐美好。
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既是为了安抚赵欣儿,也是单纯发自肺腑地说道:“那我觉得你一定是想多了,我可不相信燕少将军能有这份心思。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他并不想看见我操劳致死。不过这也只是因为少将军是个良善之人,兼济天下的心思对待任何人都是无差别的。欣儿,你说我说的对吧?”
她刻意强调“燕少将军”这样疏远的称呼,并且有意期待赵欣儿的认可。
赵欣儿失神地扑闪着一双杏眼,忽然听见她叫自己的名字,如惊弓之鸟一般急忙“啊”了一声,略显慌张地应和着,依旧不敢正视沈亦清的双眼。
沈亦清本想再补充两句,却听见林昊的声音冷不丁在身后传来。
“怎么走得这么慢?”
没有任何防备之下,沈亦清被突然吓了一跳,急忙拍了拍胸口,自我安慰片刻。林昊说完,没等她有任何回应,径直调头便往前走。沈亦清转过头来,正好望见他与赵欣儿一前一后,亦步亦趋地向前走。林昊时不时地回头与她交谈两句,二人的相处看着熟络而自然。
沈亦清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颇为赏心悦目的画面,不禁陷入了沉思。
“啧啧啧,感情的事情,真的是没有道理可说。”
屏儿见她自言自语地摇着头,不由得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可是除了庭院里转角处一小簇正开得旺盛的鸢尾花,别无它物。
她纳闷道:“小姐,您在看什么呢,这么出神。这些花有什么问题吗?”
沈亦清哪里留心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叹惋道:“有问题,实在太有问题了。”
屏儿挠了挠头,暗自嘀咕道:“不会吧,我瞧着还挺好看的呀......”
她望着沈亦清愈走愈远的身影,急忙喊道:“丁全,你快点过来,瞧你干的好事!”
丁全闻声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温驯地等候屏儿的差遣。他虽是瘦瘦高高,在屏儿娇小的身形面前却分明像是矮了半截。此时,他一副谨小慎微、不知哪里做错事情的表情道:“屏儿姑娘。”
屏儿苦着脸道:“都是你,非得说这些鸢尾花赏心悦目,还说小姐一定会喜欢。这下好了,小姐一点都不待见,心情还变得更糟糕了!”
丁全瞧见她颇为沮丧的神情,顿时感到紧张而又不知所措,却只是木讷地立在一旁,动都不敢动。
此时,沈亦清尚且不明就里,总算是跨进了内院。她心里尚且惦记着赵嬷嬷的言辞,可是瞧见院子里正中央放着的美人榻,便觉得周身酸软。她控制不住自己一般,一心只想要平躺下去,舒舒服服地卸掉这身繁重衣裳带来的负担。
往常清秋苑并不进外人,内院更是大多数时候只有她与屏儿两人,只是偶尔会有三两个侍女在侧,却也是极难得的事情。一早上的规训并非等闲,浑身的汗水早就浸湿鞋袜。因此,她未做多想,只是一如往常般,旁若无人地坐在榻边,兀自脱下那双半寸高的鞋履。
她隐约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以为是屏儿到了,于是随口闲话了起来。
“哎?你刚刚有没有发现,欣儿对燕云易好像有点意思。关键是,我瞧着林昊对欣儿的态度也有点与众不同。那不就是,非常复杂的三角关系?”
沈亦清自顾自地说着,见屏儿许久都没有回话,这才有些好奇地转过头。
不看到也还好,细看之下,她恨不得地上有个缝隙立刻将她掩埋起来。
燕云易平静问道:“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