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女有心,襄王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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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皇宫坐落在京都的正中心,占地千余亩。整个皇宫四周被数丈高的城墙围起来,几处城楼上弓弩器械齐备,称得上攻守俱佳。城墙上一块块青灰色的石砖严丝合缝地砌在一起,固若金汤,如铁桶般将富丽堂皇的宫殿楼宇与外界的喧嚣隔绝起来。自南向北穿过举办庆典的正殿以及日常处理政务的明銮宫,便是后宫女眷所居住的一处处宫苑,以及未成年皇子、公主暂住的居所。
大梁国力强盛,疆土广阔,坐拥广袤的平原与森林,江河间川流不息,物产丰饶。虽则自十余年前战败于北凉后,财力、物力均有所损耗,但毫不妨碍当权者一如既往地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整个皇宫的建造斥资无数,尽数搜罗了天下间的奇珍异宝,就连宫道边不起眼的小石砾都由价值不菲的玉石打磨所制。
其中,又数昭阳宫的装饰布景最为精巧。
昭阳宫是大梁七公主梁倾月的寝殿。不知为何,向来子女亲缘淡薄的梁成帝却唯独对这个女儿最为宠爱。为了庆贺倾月公主五岁诞辰,梁成帝曾着专人遍寻天下间的能工巧匠,足足驱使百余人倾尽心血,这才建造出一所独一无二的宫殿。数年来,她的母妃万氏也母凭女贵,一步步登上贵妃的高位。看在众人眼中,便是昭阳宫这么多年来的予取予求:凡是倾月公主想要的,从来都会得到手。
此时黄昏渐至,昭阳宫内却不复平日里的欢馨热闹。寝宫中,梁倾月一人独倚在美人榻上,一言不发,神情满是伤感。今天的红霞格外耀眼,夕阳的余晖映在女子泛红的脸颊上别有一番味道。她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生得模样姣好,秀眉凤目。此时朱唇紧紧抿起,满是沮丧。那张白皙的脸上深深浅浅挂着不少泪痕,一双眼哭得有些红肿,像是晶莹的水杏,比平日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她紧锁房门,兀自沉浸在悲伤之中,对此时屋外的动静充耳不闻。
一个多月前,梁倾月听闻燕云易刚刚结束南边剿匪的差事回到京都,心知他必要入宫觐见梁成帝。那时她知道梁成帝已经向荣远侯府提及赐婚一事,分明多年来的宫廷礼训刻在脑子里,时刻提醒她保持自己贵为公主的骄矜与端庄,可她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燕云易。于是一早便缠着与燕云易交好的六哥齐王梁衍帮自己寻个由头,名正言顺地与他见一面。
年少时的怦然心动总是来得始料未及,梁倾月只记得那是一个秋天。那时的她不过尚未及笄的年岁,一日清晨她偷偷潜入紫宸殿的阁楼,站在这个皇城第一制高点上,透过窗户张望宫外的世界。彼时燕云易与京都其他贵族子弟一样,伴着众位皇子同在东明阁求学,师从周权大夫。那日他如往常一般上书房,同行的一群人之中,就数他常年习武的昂藏身姿最为出挑,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眉宇挺括,眼眸深沉,周身散发着些遗世独立的气息。隔得那么远,却还是那么清晰地映在梁倾月的眼里。纵是她见惯了青年才俊,可还是被他独特的气场所吸引,一时间竟挪不开眼。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燕云易,自此便长久地念念不忘。后来,梁倾月才知道他就是荣远侯府中的二公子燕云易,那个传闻中背负着继承燕家将魂使命的少年。从父皇偶尔谈起的话题以及齐王的话语中,她大致拼凑出一个冲锋陷阵、以命相博的英才将领形象,也更添些仰慕。再后来,直到天宝山围猎之时得他所救,她就这么一步步地由初时的懵懂惊艳,化为现在的钦慕之情。
梁倾月虽在宫中地位超群,性格却格外温和。那日梁成帝与万贵妃谈起选婿一事,正巧被她听见。从前像这样的场合她并不多言,可这次她却意有所指地说:“女儿要嫁的,必当是大梁少年英才,须能有一杆长枪荡平沙场的魄力、忠君保国的志气,还有孑然一身的傲骨。”言以至此,燕云易的名字昭然若揭,梁成帝不会不知。
梁倾月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远比自己预想的要顺利,那日万贵妃亲口告诉自己父皇属意选燕云易为婿之时,她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那段时间她都只顾得陷在自己紧张而激动的情绪里,直到真的见到燕云易的那一刻。
御花园中,梁倾月故作镇静,微微款身施礼道:“将军恭安。”
燕云易复礼道:“臣燕云易,见过公主。”
“将军不必多礼,在外多日辛劳,如今又一路风尘的赶回京都,想必极为倦乏。将军快请坐。”梁倾月说话间急忙坐下,略有些羞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他却依旧站着,也没有心思寒暄,直接问道:“臣听齐王殿下说起,陛下让臣亲自为公主挑选一匹马驹,以作日后驯养所用?”
梁倾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微微发愣之后才想起这是齐王给她想的借口,这才能名正言顺地见朝中外臣,于是磕巴道:“啊……对,本宫近日有心研习骑术,大梁境内将军最是擅长此道……有劳将军了。”
燕云易神情未见波澜,直截了当道:“臣只会挑选战马,所学骑术也尽皆只可用于上阵杀敌,不适合教予公主。这件差事臣恐不能胜任,自会与陛下交代,就不在此多耽搁公主时间,臣告退。”言罢,他便抬脚想要踏出凉亭。
梁倾月急忙起身,说道:“将军可知你我大婚之事?”
燕云易表情有些困惑,好似第一次听闻,问道:“臣并不知,公主何处此言?”
梁倾月一时间有些错愕,很快就变得有些尴尬与羞愧。大梁女子最重名节,闺阁之中私自接见外姓男子已是有些逾矩,何况堂而皇之地聊起彼此婚嫁之事。
她尚且还没有想到要怎么解释,只听见燕云易接着说道:“臣自幼便与沈家二小姐立有婚约,下个月就会如期完婚。她素来体弱福薄,受不得惊吓,也听不得旁人的冷言冷语。臣不知公主方才为何会那样问,但臣不希望流言闲话传出去,让她平白遭人非议,这样空穴来风的言论还是不必再提起,请公主见谅。”
眼前置身于自己曾幻想了无数次的场景中,梁倾月望着他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恍惚间不知所措。言犹在耳,她有些勉强地挤出些笑意道:“这是自然,想来宫中消息出些差错也是常有的事情。本宫定会妥善处理,将军不必担忧。”
燕云易略表谢意,徒留下梁倾月伫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个月以来的每一日,梁倾月都一如往常,直到今天。她昨夜已是一宿未眠,清晨披散着头发无心梳洗,只有些倦怠地倚坐在床边,听得寝宫外嘈杂声渐起。燕云易是梁成帝钦封的骁骑将军,荣远侯府上下又俱是当今大梁朝堂的股肱之臣,他的婚事也是国事,皇家的贺仪一早便如流水般送到宫外,这般动静也顺带着将喜气赶进昭阳宫。梁倾月不由得想起许多,只觉得喉头微紧,心上一阵酸楚,于是将宫人都赶了出去,闭门独处。不知不觉,眼下黄昏已至,她却仍沉沦在小女儿家的愁绪之中。
“公主,您已经整整一日水米未进了,身子是怕要吃不消!”
“公主您还是把门打开吧!”
“公主,您要是有什么不如意就拿奴婢们撒气,可千万别憋在心里。”
“……”
昭阳宫的内侍拥在门前,既惊且惧,却都不敢用力敲门,只得苦苦哀求。恰在此时,一阵颇有气势却也略微透着些焦急情绪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都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些将门打开!”
只见万贵妃身着紫色锦衣,上面用金线绣着海棠花样,发髻上插着只侧凤簪钗,流苏直垂及肩膀。她带着周身的雍容华贵,步履有些急促地走近昭阳宫深处。
“娘娘,公主将自己反锁在里面,奴婢实在没法子……”
万贵妃的近身婢女月桂摆摆手,示意一旁伏首请罪的宫人们散去。寝殿外瞬时安静下来,万贵妇眼里满是怜惜,举止轻柔地隔着门安抚道:“月儿,母妃知道你心里不如意,可怎么样也不能作践自己的身子。你听话,让母妃进去好不好?”
她的声音本就温柔,此时十足耐心地劝导了许久,教人听得心肠都软下来。梁倾月闻言,更添几分酸涩,双手掩住耳朵把头埋在丝织的靠枕里,身子蜷在一旁。万贵妃见房内迟迟没有动静,心里不禁有些忐忑。
“娘娘,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找人把门砸开?”月桂试探性地问道。
万贵妃急忙阻拦道:“万万不可,这么大的动静想遮掩都难。今日之事绝不可外传,要是让旁人知道月儿的亲事被拒,驳的可是陛下的颜面!”
“难为爱妃替朕着想了,不过朕的颜面也不是纸糊的,受不得半点议论。”梁成帝已经在不远处听了一阵,直到万贵妃说完才施施然走过来。他挥了挥手,内侍心领神会,立刻安排工匠把昭阳宫寝殿的门撬开,并仔细吩咐不能惊吓到里间的公主。
万贵妃神情惊讶,似是不知道他会出现,连忙屈身施礼道:“陛下,臣妾一时妄言,请陛下恕罪。”
梁成帝抬抬手,解释道:“朕知道你是一番好意,想要顾全朕的体面。荣远侯府拒婚一事的确出乎意料,可又未尝不是件好事情。燕家既然重情义,朕也可以放心将军务重任交给他们。只是不得不委屈咱们月儿。”
万贵妃连忙说:“陛下言重了,月儿既为公主,以千金之躯享受了普通百姓几世都修不来的福分,就应该为大梁承担应尽的责任,如今这点小风波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孩子年纪小,一时间还没想清楚。”
一瞬间,梁成帝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自顾自地沉吟道:“朕就是要她无风无浪,事事顺心遂意。”
话语间,寝殿的两阙门扉已经被卸下,完整地摆到一边,月桂机敏地安排宫人搬来一整扇翡翠白玉雕花屏风,将好遮挡住殿内的情景。万贵妃坐在榻边,满眼心疼地望着梁倾月,微微有些动容,眼眶泛红却并不说些什么。梁成帝瞧见她形容憔悴,略有些苍白的脸庞泪痕未干,顿时怒火中烧,却又不便发作,转而质问昭阳宫宫人。
他厉声呵斥道:“昭阳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竟也敢知情不报,瞒了足足一整日,你们到底是长了几个脑袋!”
梁成帝眼下的怒气不仅仅是源于舐犊情深、爱女心切,更多的则是为这段时间始终隐忍不发的情绪找到宣泄口。君王待下须得喜怒不形于色,所以即便他对荣远侯府公然抗旨一事耿耿于怀,也绝不能表现出来。原本这件事情也已随着时间慢慢揭过,直到方才万贵妃状若无意地重新提起,他顿时感觉如同芒刺在背。
一个多月前,梁成帝在早朝后特地留下燕啸天,说是要商议西南边防的部署安排细节。明銮殿内,紫铜博山炉里点着龙涎香,气氛有些静谧,一时间只听得见殿中东面放置的铜壶滴漏里“滴答”的水声。
到底还是梁成帝先开的口,他带着些笑意问道:“日前,朕与侯爷提起过,想要把月儿嫁进你荣远侯府,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燕啸天虽发鬓斑白,却老当益壮,声音洪亮地说道:“承蒙陛下厚爱,不胜惶恐。可是臣的两个孙儿都是不成器的庸才,难以与倾月公主相衬。”
梁成帝笑着道:“对着朕,老侯爷就不必过谦了吧。他们两个都是大梁难得的少年英才,朕又岂会不知。朕也不为难你,燕云殊既然已经承袭了世子的头衔,的确不适合再尚公主。那就还是选燕云易吧,他刚好也是朕新封的骁骑将军,算上现在的新婚之喜,刚好凑个双喜临门。”
梁成帝如闲话一般,却颇具威严地将个中细节安排妥当,不容置喙。燕啸天却只能硬着头皮道:“蒙陛下抬爱,易儿无福消受。”
梁成帝神色微冷,玩笑般说道:“老侯爷不会是想抗旨吧?”
燕啸天只得伏案叩首道:“臣不敢,可易儿早已与沈家立有婚约。”
梁成帝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怎么从未听老侯爷提起过,不会是为了拒绝朕的好意,临时起意现寻的亲家吧?”
燕啸天郑重道:“臣万万不敢!这是犬子在世时就为易儿定下的婚事,虽然他人早已不在,可立过的约定还作得数。臣绝不能眼睁睁看着易儿成为背信弃义之人,背着攀龙附凤的骂名,致使陛下与公主的圣名蒙尘。”
燕云易的父亲燕滨曾是大梁骑兵统领,十五年前阳山之役战败,身受重伤,没过多久便不治而亡。虽说战败并不光彩,但燕滨到底是为了国家鞠躬尽瘁,也算得上是忠烈之辈。此时燕啸天为了回绝这桩亲事,甚至不惜忍痛搬出自己英年早逝的独子,梁成帝虽心有不满,也不便再说些什么。
梁成帝原本以为赐婚的旨意荣远侯府必不敢悖逆,就默许了万贵妃提前向梁倾月说起,省得她整日茶饭不思,没成想竟突然横亘出来这么一桩事由,这才有了今日这般狼狈不堪的局面。念及此,他骤然起了杀心。
“昭阳宫众人办事不利,一律杖毙。”他音量不高,但字字皆露寒芒。
梁倾月此时忽然像是回过魂来,赤着脚匆匆起身,跪着道:“父王,万万不可!今日之事皆因儿臣顽劣,与人无尤。父王请怪罪儿臣一人,饶了他们的性命。”
万贵妃也连忙附和求情,梁成帝的怒气登时消减大半,只顾着急忙劝她们起身,正巧司礼监的内侍来报。
“陛下,荣远侯府婚事已成。只不过,新娘临进门前吐血昏厥,不过两个时辰后,却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喜堂上,此事必有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