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处心积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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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讯逼供,本就是身为刑部官吏的看家本领。用得好的话,能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不过这世上多的是不通门道,只知道严刑逼供的酷吏,故此像谭景舟这样的人才少之又少。
刑讯的根本不在于让疑犯觉得害怕,那种来自于身体的痛感只是暂时的,通过这种方式得来的供词并不可靠。真正的威慑,是能够抓住对方内心深处的弱点,并且一点点放大那种恐惧,直到人所不能承受的边缘。
沈亦清记得陆然曾经提过,谭景舟其人在洞悉人心方面有着超乎于常人的天赋,单就是被他的那双眼睛盯着,就会有种说不上来的压迫感。
很难想象,这是多年以来,谭景舟办了多少卷宗,阅人无数才能浸淫出来的经验。
思绪回到关押着呼延枳的大营之外,沈亦清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
正当她要掀开门帘之时,凌飞宇还是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确认道:“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沈亦清笑着说道:“再怎么样,他不就是个肉体凡胎,而且肯定被绑得很严实,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威胁。再说了,不是还有你嘛,连燕云易都不是你的对手,我觉得他肯定打不过你。”
凌飞宇知道她这么说是希望能够缓和自己的情绪,可还是不免露出些忧心忡忡的神情。
沈亦清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凌飞宇不必过于担心。这几个月来,她多多少少也算是经历过些许风浪了,一般的场面的确不能构成什么威胁。
只是真的掀开门帘看见眼前的那一幕,她还是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也许是那日她站得离万安城门还是有些距离,加之人潮涌动,光线不是很好,导致沈亦清并没有这么清晰地看清楚呼延枳的长相。而眼前光是呼延枳比自己高出四五个头的身高,就足以让她有种被人居高临下盯着的压迫感。
虽然经过了十余次车轮战一般的审讯,但是从呼延枳的外表看来并没有承受太多极端的酷刑,除了一些无足轻重的皮外伤,他的精神意识以及身体情况都尚且处于极度健康的状态。
这一点,从他见到沈亦清之后,几乎在瞬间迸发出的暴躁以及嘶吼声中就能清晰感觉出来。
当然,呼延枳的确没有机会做出任何伤害沈亦清的事情,因为他此刻正被三四条厚牛皮绳捆绑在十字形的木桩上,四肢也用铁链拴得极为牢靠。这木桩凿得极深,便是十个呼延枳也不能撼动分毫。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他伺机咬舌自尽,呼延枳的脸上被戴上了一种特殊制成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和用以呼吸的鼻子,嘴巴也只能发出近乎于“呜咽”的声响。
自从他被生擒并关押在这个地方以来,无论什么人用了怎样的法子,他都自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任何哪怕是情绪上的波动。这并不出奇,一个孑然一身的人,不可能有什么世俗的羁绊,而这一点在呼延枳身上体现得更加明显。
北境与富庶的中原地区不同,没有稳定的耕地或是渔获,每一年的收成几何完全看天吃饭。这也是北境之地由一个个部落组成的主要原因,本就是为了能够抱团取暖,争夺本就匮乏的物资。
呼延枳自幼无父无母,不曾得到过任何旁支亲戚的照拂,也就意味着他并没有归属的部落,那么在弱肉强食的社会环境之中,他只能在一次次忍饥挨饿与挨打受欺之中,悟出自己的生存法则。
那就是不择手段地赢下去,只有最终都站着的那一个,才能有资格有尊严地活下去。
这也是为什么自从效力北境军中以来,呼延枳所率领的军队都有着近乎于非人一般的战力,因为这些将士们所遭受的训练不仅一早已经抹去了他们人性的那一面,就连他们也不再将自己视作人来看待。
与此同时,呼延枳的内心又从未停止过对于尊严与荣耀的追逐。
一个人越是缺少什么,就越是亟需得到什么。当他抛家舍业,甚至于奋不顾身地将自己都投身于每一场战役,呼延枳的确得到了属于自己的荣光,也曾有过桀骜不驯、颐指气使的资格。
直到,一个叫做萧念的黄毛小子横空出世。
呼延枳对于燕云易的怨恨,乃至于此刻在见到沈亦清时候的愤怒,其实都只是一种情绪的转嫁。他隐忍多年,不惜对着自己根本不愿意放在眼里的洒金楼逆来顺受,就是为了抓住一个机会。
那些丧心病狂的编排设计,还有逼迫几万士卒与自己一同蛰伏在万安城中忍饥挨饿,就是为了能够瓮中捉鳖,生擒萧念。
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一个燕云易,还有他那只形如鬼魅一般捉摸不透的燕云骑。
十余年的时间里,呼延枳在北境备受冷落,可是中原却成了凌飞宇、萧念以及燕云易这群年轻人的天下。所有的屈辱和冷眼都成了压倒他内心深处最后一根稻草的重量,似乎只有杀戮的快感能够冲淡他的嫉妒之情。
沈亦清并未因为他过于直白的杀气而感到有丝毫恐惧,她冷冷地直视着这个刽子手的双眼,面无惧色。
她平静地说道:“他好像有话要说。”
凌飞宇走上前,抽出那个面具上嵌入的压舌板,方便呼延枳能够说话。
后者几乎在同一时间,爆发出阴鸷的笑声道:“燕云易呢?让他来见我。”
沈亦清冷声道:“你有什么资格见他?”
呼延枳道:“我看他是摔下悬崖尸骨无存,没命来见老子了吧!”
沈亦清不疾不徐地搬来一把椅子,自顾自地坐下说道:“如果这么想会让你舒服一些,你就姑且这么认为吧。”
对付这种人根本不需要和他说什么大道理,可能连忠义这样的词语都不在他的生存法则之中。反倒是沈亦清这样的回答,更加触怒了呼延枳。
他气急败坏道:“什么意思!燕云易到底是死是活?”
沈亦清并未接话,只是继续说道:“堂堂呼延将军也算是北境的一号人物,说实话看见真人的时候,我还是有些失望的。你知道自己被人下药了吗?”
她刻意留心呼延枳的第一反应,虽然只有一晃而过的迟疑,却足以判定他并非知情。而他眼中的怒火渐盛,更是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推测。
沈亦清赶忙继续补充道:“我只是没想到就连你都甘心屈于人下,对一个不入流的民间组织俯首称臣。不就是洒金楼嘛,旁人多少有几分忌惮也就算了,就连令人闻风丧胆的呼延枳也愿意被他们操控,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
她之所以能够胸有成竹地这么娓娓道来,皆因他们前期工作做得足够充分。之前审讯呼延枳的时候,楚琇都偷偷躲在暗处记录下他对待每一个问题的神态,通过瞳孔的聚散程度判断他的关注度。
沈亦清汇总集合了相关信息,建了个简易版的统计图谱,圈出“洒金楼”、“屈居人下”、“操控”、“笑话”等关键词。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精准地击中呼延枳的每一处痛点,直到他忍无可忍自行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当然如果只是基本的激将法,换成是谁都可以做到。沈亦清最特殊的地方,还是在于她作为燕少夫人的身份。呼延枳无亲无故,可是燕云易不仅拥有天下人的赞誉,更是有着在外人眼中鹣鲽情深的妻子,怎能让他不妒忌?
沈亦清故意说道:“想知道你在我眼里是什么吗?什么也不是。你不是想见我的丈夫,不是想要问我他的下落吗?那你听好了,他此刻正毫发无损地在大梁朝堂上接受加官进爵的封赏。他跟你不一样,你只是个过时的、不中用的老匹夫,而他是如日中天的少年战神。他根本没有兴趣过来见你,因为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你对他没有任何价值可言。”
呼延枳怒目圆瞪,止不住地疯狂喘息着,四肢也狂躁地挣扎起来。倘若不是被捆绑得过于严密,沈亦清丝毫不怀疑呼延枳的愤怒足以驱使他将自己生吞活剥。
他嘶吼着:“混账!!!”
即便呼延枳的吼声如雷贯耳,沈亦清也必须极力保持镇静,就算是后背已然出了一片细密的冷汗,也不能展现出任何蛛丝马迹。
一个胜券在握,足以傲视对手的人,绝不会因为对方的任何举动而产生丝毫怯意。沈亦清必须让呼延枳相信,燕云易有绝对的实力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而他的愤怒将会掩盖住自己的理智。一旦人的心理防线被攻破,就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
呼延枳毕竟不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很快就恢复到波澜不惊的状态,只是冷笑地说了句:“说了这么多,无非是想套我的话。就凭你,还嫩了点。”
沈亦清硬着头皮装作不屑的样子说道:“老匹夫,我说了这么久,怎么你还没懂吗?你以为我之所以千里迢迢走这么一趟是为了什么?老实说,我根本不在意你的嘴里藏了多少真话,那些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呼延枳故意阴险地看着沈亦清,露出贪婪的神情道:“老子从前也和你们大梁打过不少仗,杀了不少人。只不过接触的都是些男人,老的少的,全都一个怂样子,挨不了一两刀就毙了,全都是废物。这次到了万安,才知道原来大梁的女子一个个的都这么水灵,那个皮肤又嫩又滑,身上的女儿香好闻得很。”
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地目不转睛地盯着沈亦清。在他眼里,这也不过是个年轻的黄毛丫头,纵使嘴上泼辣,能有什么真本事?单就自己的三言两语,就足够吓得她魂不附体。
呼延枳的话说了一半,故意停顿下来,满脸一副轻视的表情,自上而下地打量着沈亦清,眼神赤裸而极具挑衅意味。
即便他没有说完,而沈亦清彼时未曾见识过那些万安城女子是如何在绝望中寂灭,以至于极尽癫狂地攻击大梁将士的行径。可是通过呼延枳眉飞色舞的张狂,以及身旁凌飞宇下意识地阻拦,她隐约能够感受到那种掺杂着阴冷腐败的窒息感。
可沈亦清同时清醒地意识到,既然呼延枳能够反驳她,甚至不惜用这种下作的方式逼她知难而退,只能说明他的内心已然有所动摇。
呼延枳继续说道:“把这些如花似玉的女人留在那些懦夫手上,实在太浪费了,能够伺候北境的汉子才是她们的福气。不过这些贱货不知道感恩就算了,居然还想逃跑。啐,你们这些大梁人,都是贱骨头。”
他的神情语气过于嚣张,以至于凌飞宇非常担心他会对沈亦清不利。可正当他想要走上前领着沈亦清离开这个地方,她赶忙给凌飞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过于担心,自己还能顶得住。
呼延枳愿意开口就是一个好的信号,说明他的胜负欲与嫉妒心已然到了临界点。现如今的任何细小变动都极有可能让好不容易铺开的局面功亏一篑,沈亦清并不喜欢努力白费的结果。
他说得兴起:“那你知道她们都是什么样的下场吗?甚至比不上我打来的猎物,除了跪在地上乞求我能饶了她们一条命之外,就连多说一句话都不会。哦不对,她们不是不会,是不敢。说错一个字,我就会在她们的脸上划上一刀,或者是大腿,也可能是手臂。”
说这话的时候,呼延枳流露出嗜血的眼神,让人不能不联想到万安战场的遗迹。可沈亦清只是神情漠然地说道:“所以呢?你说的那些男人女人,和我有什么关系?我管你是奸淫掳掠还是杀人放火,这里又不是官府衙门,我不是大发慈悲的官老爷,还需要跟你说什么礼义廉耻。”
说话间,她故意走近呼延枳所在的位置,甚至近乎于他能够竭力触碰到的距离。沈亦清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外表看起来依旧是那种属于上位者的轻蔑与漠然。
她继续说道:“现在是我摆明了要欺负你。你恶?我比你跟恶!别以为你会杀几个人就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一样要看人家的脸色,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我夫君是良善之人,觉得就算是你这样的手下败将都有用武之地,我可没有他那样的好脾气。”
随即,沈亦清抬起手敲了敲呼延枳的铁面具,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她戏谑地嘲笑着呼延枳道:“看到你现在这副德行,的确挺解气的。老匹夫,你给我听好了!燕云易是我男人,你敢对他不利,就是跟我作对。要想折磨你,我有几十上百种方法,而且我能确保其中每一种都不重样。不过这都算是便宜你了,我倒是有另外一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