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辨不清是祸非福(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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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会儿,沈幽絮看沈小小额头上已经渗出汗珠,换下她扳动木桨,对着夕阳划去。太湖西岸也十分绵长,未必能找到叠翠山庄,但无论如何,顺着一个方向划去,总能找到岸边。
不多时,太阳下山了,但天朗气清,月亮十分明亮,倒也不至过于昏暗。
划至半夜,沈幽絮也有些累了,换王连依继续划。
快天亮时,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本已困极而眠的沈幽絮和沈小小登时醒过来,异口同声道:“好香啊!”抬眼望去,却见眼前是一片花丛,满是红白缤纷的花朵,有兰花、牡丹、樱花、山茶……清风拂过,花香怡人,唯不见房屋。
沈幽絮道:“王大哥,昨日你诗兴大发,眼前的情形,你当以何诗和之?”王连依停下桨,沉吟许久,古往今来描述花的诗句数不胜数,多为一种花,如桃花、杏花、梨花之类的,若真描写这花团锦簇的,一时想不起来。
沈幽絮道:“古人多歌以咏志,每种花皆有其含义,这般遍地是花的诗歌,确实不多。”王连依听她说起“遍地是花”,忽的想起一首《遍地花》,当即诵道:“甚芳菲、绣得成团,砌合出、韶华好处。暖风前、一笑盈盈,吐檀心、向谁分付。莫与他、西子精神,不枉了、东君雨露。”
这首诗的做着乃是北宋哲宗年间的毛滂,苏轼曾加荐举,晚年与蔡京亦有交往。官至祠部员外郎、知秀州,一生仕途失意。其词清圆明润、自然深挚、秀雅飘逸。
沈幽絮笑道:“也难为王大哥了,竟能想到如此一首好词。我也想到一首。”王连依道:“哪首?”
沈幽絮起身站在船头,道:“池水初生盖玉沙,雨余碧草卧堤斜。日摇波影缠桥柱,绣出栾枝遍地花。”
这是杨万里《新晴西园散步之四》,新晴,雨余,遍地花皆与眼前之景遥相呼应。王连依赞道:“真绝妙好辞。”
沈幽絮四下张望,眉头渐渐锁紧,道:“此处应该是叠翠山庄不假,但这般鲜花满园,根本没有上岛之处。”沈小小道:“这不都是在岸边吗?跳上去就好了。”
王连依道:“这些都是陆生之花,它们的下面必然是陆地,但这般密密麻麻,无边无沿。纵使武功再高,这般强行闯过去,必会被划得遍体鳞伤。若其中有玫瑰、芦荟这些带刺的花,更是难以闯过。”
沈幽絮道:“若是其中夹杂着有毒的的花,只要有一两朵,也有可能要人命。”
王连依点点头,看船已不知不觉划入层层花海之中,登时停下道:“此处四面八方应当是太湖一片群岛屿,到处都是花朵,叠翠山庄就在其中一座或几座岛屿上。我等不识水路,这般贸然乱闯,只会迷失在这片花海中。”
沈幽絮道:“如果只是如此,倒也简单。”说着指着远处刚刚升起的太阳,道:“跟着太阳走,迟早能找到。”
王连依点点头。沈幽絮道:“你划了半夜,肯定累了,先吃点东西,换小小来划。”
三人在船上吃了干粮,换沈小小划船。
王连依忙了一晚,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浑身热的冒汗,登时醒过来,看已经换了沈幽絮划船。王连依感觉腹中饥渴,道:“应该是中午了吧。”
沈幽絮一听,只吓得大惊失色,道:“糟糕!我只顾着划船忘了!”王连依道:“什么?”沈幽絮道:“天已正午,太阳在南,我们现在不是向西,而是向北。”
王连依登时醒悟,道:“这可糟了!划船不比骑马,速度很慢,若一直跟着太阳,只会原地打转。”
沈小小这才明白二人为何连呼糟糕。
沈幽絮也停下划桨,坐在船头,愁眉紧锁。
王连依看她做事素来游刃有余,此时却神色凝重,满面愁容。思量了一会儿,起身四望,在每一片花上都凝神观察,之后又转向另一边。
雨过天晴,天气很快就热了起来,尤其是过了正午。船上无处遮阴,太阳直接暴晒之下,很快就汗流浃背,将薄薄的衣衫全部沾湿。
三人想着不过一日之程,只带了极少的水和干粮。若今日找不到叠翠山庄或是离开此处返回返回岸边,他们只能饿肚子了。
沈幽絮看了半晌,又划桨漂了一会儿,这才停下,复又返回坐在穿透,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王连依道:“什么奇怪?”
沈幽絮道:“一般而言,这么大片的花海,纵是熟知水路之人,也难以分辨。所以主人为了找到回去之路,必然会在各处留下暗号,就像《水浒传》中,祝家庄一样,‘遇见白杨树,能出盘陀路,见树向右转,宽窄都莫顾。’我刚刚四下观察了这些花,全然杂乱无章,没有一种花似是可以指路的。”
沈小小道:“有没有可能不是在这花上面,可能……可能……”她四下张望,发现除了各种各样的花,只有船下的湖水了。
王连依道:“船上太阳暴晒,不多时便会脱水而死,不如先上岸。”
沈幽絮点点头,撑船靠近一座小岛。王连依双掌如刀,辣手摧花,将眼前的花从根斩断。跳上小岛,将花连着茎,全部丢入湖中。又复上前,如此施为,开拓出够三人呆的地方,却见百花之后,竟有一株矮树,粗壮如榕,垂绦如柳,不知是什么树。
树的另一边也是一片花朵,约莫三五步便到了岸边。这只是个极小的礁岛。
三人均疲累不堪,靠在树下,把仅有的干粮和水分用了。沈小小疲极而眠。王连依和沈幽絮凝思出路。
想了半天,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看向对方,只是一眼,便知没有想到方法。
二人从未觉得这娇艳的花朵如此可怕。
王连依叹口气道:“幽絮,既然已经到了这份田地,也没有别的法子了。我想做个明白鬼,趁着现在还有力气,你可以给我释疑解惑吗?”
沈幽絮道:“叠翠山庄如此隐秘,我如何知道它的大概方位?我去叠翠山庄的目的是什么?我为什么处处提防着小小?是这些问题吗?”
王连依点点头,道:“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和我来?樊星对你言听计从,他才是最好的随从。”
沈幽絮起身,转身对着面前的一片湖水,深吸一口气,道:“十六年前,倚楼听风雨曾大举进攻九曲迷踪寨,我们中了敌人的调虎离山之计谋,大批高手被增长天王王增带到了太湖。我爹本来镇守太湖分寨,也被王增带着团团转。当时我还不到三岁,被王增挟持为人质。结果他与本寨之人争斗时,我偷偷溜走了。”
王连依道:“你不到三岁就能偷偷溜走?那时你甚至有可能觉得他是在逗你玩。”
沈幽絮道:“你说的没错。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溜走的,毕竟那会儿我也没什么记忆。等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被转手卖了多少次了。最后被这位倒霉夫人买下来了。那时我应该有三岁多或者四岁,刚刚有些记忆,也记得不清楚。”
王连依道:“那你怎么回去的?”沈幽絮道:“我虽然没有记忆,但我会说话,我知道爹娘的名字,也知道九曲迷踪寨。他们把我送了回去。”
说到此处,沈幽絮长叹一口气道:“父亲感恩戴德,让我拜他们夫妇为异父异母,每年都会登门拜谢。但这场大战,九曲迷踪寨惨败,总寨主和四叔都死了,还死了八个寨主。倚楼听风雨却只折损了王增一人。寨子势力大规模收缩,爹爹也返回了鄱阳湖。”说到此处,忽然一笑,道:“本来对寨子言听计从的康家堡趁机雄霸太湖。不过他么也没得意多久,因为四年后,忠义帮成立了。再过六年,忠义帮差点灭了他。”
王连依道:“后来夫人的丈夫死了,她再嫁给了叠翠山庄的庄主,曾捎信给到爹爹,但那些年寨中非常混乱,你方唱罢我登台,二伯和大伯家的大哥争斗不止。爹爹也分身乏术,没有前来。萧庄主活着的时候,曾有一次路过鄱阳湖,闲聊时大概说了一下方位,我一直记着。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王连依缓缓起身,低声道:“对不起。”
沈幽絮并不回头,道:“第二个问题和你提出的问题也有答案了吧。”
第二个问题自是十分简单,她做了总寨主之后,平定内乱,救援康家堡,对抗忠义帮和天正山庄,分身乏术。这次终于到了江南,正可前来拜访。
沈幽絮看他不答,问道:“你是不是又开始怀疑,围攻忠义帮,为什么不请叠翠山庄?”
王连依道:“一来夫人隐居,未必会出面,二来你也不想让夫人再抛头露面。”
沈幽絮叹口气,道:“我为什么不带樊星呢?”王连依道:“你不想让她看到别人对你唯唯诺诺的样子吧。”
沈幽絮轻笑一声,长舒一口气,微微摇头道:“我把这里当做家,当做避风港,不想让寨子中的人来。”不待王连依接茬,继续道:“沈小小身上全是疑点,一个小小丫鬟如何知道叠翠山庄,而且她出口成章,文化造诣颇深,武功也还不错,而且出手不菲,一出手就是五十两银子,这样子的人怎么会是个胆小怕事的小丫鬟?”
王连依点点头,这些他也想到了,只是觉得就算她有什么阴谋,以二人之力应当应付的过来,如果是个巨大的阴谋,则不至于现在动手。
沈幽絮忽然笑道:“你现在算是圆了一个梦想。”王连依奇道:“什么梦想?”沈幽絮“噗嗤”一笑,沉吟半晌才道:“你们男人不都喜欢‘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这里可不止牡丹,而是一片花海,死在花海中,还有两个美人陪葬,也算是人生圆满了吧。”
她统帅江湖最大的山寨,能屈能伸,手段非凡,却从未说过如此轻浮之言语,说到最后,已经是几不可闻。
王连依看她双颊绯红,如同娇艳的牡丹,心怦然一跳,犹豫许久,终于摇摇头道:“我身上还有要事要做,恐无福消受美人恩。”
沈幽絮惊道:“你知道怎么出去了?”王连依点点头道:“其实主人已经告诉我们了,只是我们一直没有注意。”
沈幽絮沉吟片刻,还是没有丝毫头绪,问道:“什么意思?”王连依道:“山庄的名字叫什么?”沈幽絮道:“叠翠山庄。”猛然间恍然大悟道:“所以这指示不是这些花,而是这株矮树。”
王连依点点头,道:“毕竟大量的花并不高,所以特意种了这种矮树。”沈幽絮看着眼前的湖面,恍然大悟道:“这水道如此之宽,一直以为这是因为这些小岛太小,分布广阔。原来是为了让大船可以通过。”
王连依再次点头,道:“这样就可以凭高看到这株小树了。而我们恰恰相反,因为船太小,只见百花争艳,未见一枝独秀。”
沈幽絮大喜道:“太好了!这样不到夜晚就可以到叠翠山庄了!”
王连依看沈小小睡得熟,道:“把小小叫醒,抓紧时间出发吧,晚上更不好分辨方向。”
沈幽絮道:“等会儿,我还有话和你说。”王连依道:“请讲。”
沈幽絮眉头微蹙,道:“你为什么用了请?”王连依道:“我猜到你要说什么了。”沈幽絮迟疑片刻,道:“那……你的意思呢?”
王连依道:“我们才认识三天。”沈幽絮:“你还记得我们已经认识三天了。但我认识你已经五天了。”
第一天王连依被关在密室,第二天在太湖边上把他“救起”,第三天他醒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她比他早两天认识他。
王连依道:“樊星不是对你服从,是喜欢你。”沈幽絮听到樊星,脸上露出厌烦之色道:“我知道。我们虽然只认识了三天,但我们从相识,到背叛,到和解,到同舟共济,甚至生死与共,别人一辈子都可能无法经历是事情,我们都经历过了。”
王连依还是有些迟疑,他没有想到拒绝的理由,恰恰相反,他心在心如烈火,快要把自己烧化了,但就此答应,又总觉得哪些地方不对,仅有不多的理智总觉得还差些什么。
沈幽絮看他踌躇,大失所望,长叹一声,呜咽地说道:“把小小叫醒,我们出发吧。”
王连依听她似哭非哭的声音,胸中的烈火腾然而起,将他彻底燃烧,他大踏步上前,用他宽厚的肩膀紧紧抱住沈幽絮,大声道:“我要和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