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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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谕:
自古君臣勠力、百官同心,天下安宁;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社稷倾覆。昔日汉武帝克匈奴,唐太宗平突厥,皆君臣上下同欲之功也。然王莽乱政、牛李党争,皆朋比为奸之祸也。
吏部稽勋主事、文选司员外郎周顺昌与巨贪大恶周其元、魏大中暗中勾结、狼狈为奸,贪赃枉法,妄议朝政,实大逆不道也!
责令东厂即可将周顺昌押解回京,严加审讯,除恶务尽,寰宇澄清。钦此。”
此时正值天启六年三月,往年姑苏城这时天气已渐渐转暖,绿意盎然,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今年天气本已转暖,然一夜之间,西北风呼啸而至,犹如寒冬将临。
姑苏城的百姓不得以取出已准备藏起的冬衣,一大早就纷纷来到苏州府衙门。不知不觉中,竟有上万之众。有人特意沐浴更衣,焚香告祝,为周顺昌祈愿。
宣旨旗官话音刚落,百姓面面相觑,随即露出不忿之色。有人咬牙切齿,有人双拳紧握,有人暗中大骂。有人正要从地上拔地而起,被旁边之人拉住道:“听说文震亨、杨廷枢等几位先生已经去见毛大人和徐大人了。”
那人是个书生模样,低声道:“毛一鹭为魏阉建生词,早已依附阉党,巡按御史徐吉与他们沆瀣一气,他们这是与虎谋皮!”旁边之人也是个书生,比他更为白净一些,道:“此处民怨四起,是毛一鹭未曾料到的,他得知苏州百姓集体请愿,必会有所松动。”那书生道:“此乃妇人之见。”
说话间,太监已将周顺昌从府衙押出,只见他头发花白,面容清瘦,双手双脚都套着重重的手铐脚镣,穿着一身破烂衣衫,冻得瑟瑟发抖。看到面前黑压压的一片,面上微微一惊,随即露出微笑,强忍眼泪,向囚车走去。
众人到周顺昌,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有人喊道:“周大人!”他这么一喊,百姓纷纷喊道:“周大人!”一时间,呼喊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这时,东厂旗官厉声骂道:“东厂抓人,你们这帮鼠辈敢怎么样!”大声叫喊:“囚犯在哪里?”
百姓更加气愤,人群中有人喊道:“原来是东厂抓人,不是皇上的命令!”他话音刚落,有人立刻喊道:“原来不是皇帝的圣旨!”跟着又有人道:“东厂假传圣旨栽害周大人!”
这话一出,本已愤怒的百姓如同干柴烈火一般被点燃,大声叫喊着一拥而上,后面的推前面的,前面的推更前面的,如同排山倒海一般。
押解周顺昌的太监吃了一惊,道:“你们要造反吗?”周顺昌吃了一惊,忙道:“快将我押回狱中!去找知府寇慎和知县陈文瑞大人!”那太监一愣,道:“为什么?”周顺昌道:“二位大人一向很得民心,只有他们才能安抚百姓。”太监道:“为什么要把你送回狱中。”周顺昌面露鄙夷之色道:“那里你才最安全!”
太监恍然大悟,看那旗官正在被愤怒的百姓追打,东逃西窜,但到处是百姓,如何逃脱的了?无论跑到哪里,都有人上前殴打!其中一人被众人围着拳打脚踢,不知死活。急忙道:“快!快把他押回去!”
太监和典狱人员将周顺昌匆匆押回府衙狱中,眼看便要到了。忽然人群中有人叫道:“他们把周大人押走了!”立刻有人喊道:“阉贼休走!放了周大人!”本来在四处围殴旗官的百姓纷纷转向押解周顺昌的狱卒和太监,反而救了几个奄奄一息的旗官。
一行人吓得面如土色,拉起周顺昌拔腿就跑。愤怒的百姓如烈火燎原,纷纷赶上,想要抢过周顺昌。后面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只抱着一个信念“绝不可以让东厂之人将周大人抓走!”各个奋勇当先,向狱中冲去。
监狱的门太小,众人无法挤进,有人被后面推搡着进入,有人借着人梯,翻墙而入,有的就地取材,抱起石头木棍,向狱墙砸去。
很快的,狱墙出现一个巨大的破洞,人流如潮水一般涌入,看见穿着官服的太监和守卫就打,周顺昌早被人群抢了过来。
周顺昌大喊道:“百姓们,大家冷静,冷静!大家要相信朝廷,相信皇上!”但他的声音早就淹没在愤怒的人声浪潮中。
群众纷纷涌入监狱,不只抢走了周顺昌,甚至有人直接砸开了狱门,将狱中的其他犯人也放了出来……
夜幕降临,汹涌的人潮已经散去,监狱一片死寂。狱卒固然一个都没有,罪犯也不知去了哪里,监狱只剩下残垣断壁,地上躺着几十具尸体,有被百姓打死的官员,有被人潮踏死的百姓,还有被人潮挤死的罪犯。
深寂静谧的夜空下,忽然转出两个人。只见二人都穿着狱服,头发披散着,面上满是尘灰,瞪大的双瞳看得出他们尚惊魂不定。其中一人较高,是个男子,面上棱角分明,若非如此落魄,想来是个英俊之人;另一人较矮,是个女子,一张鹅蛋脸,面色微微发红,粗手大脚,似是常年劳作。头发胡乱披散着,挺着大肚子,竟是有了身孕。
那女子道:“相公,还……还有人吗?”那男子道:“应该……应该没有了吧……但是……但是……”女子紧紧抓着男子的手道:“但是什么?”声音发颤,显是已经惊吓到了极点。
男子道:“地……地上……有……有好多尸体。”女子反而长舒一口气,道:“我们也已经是死人了。”男子一听,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道:“娘子说的对。我们本来就是死人了,又何必害怕死人。”说着拉起女子的手向前走去。
女子道:“相公,我们去哪里?”男子道:“我们犯了大罪,乘乱逃出乃不得已而为之,我们岂能明知故犯,今暴民已走,我们还要继续认罪伏法。”女子道:“相公说的是。”
二人沿着中间的通道走入,心中清明,对面死状凄惨的尸体,也不觉如何害怕,或绕过、或跨过,终于来到中间的一个牢房。早上还在此处,如今门也倒了,圆木支撑的墙壁也倒了,只有左边角落还有半边矮墙。
二人来到矮墙边,男子先坐倒在地,然后扶着妻子坐在一边。女子长舒了一口气,道:“相公,还有吃的吗?”男子道:“有!”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个玉米面饼,递给女子。女子道:“有水吗?”男子面露难色道:“这个不曾准备。我现在去寻一些。”女子点点头,道:“辛苦了,相公。”
男子起身离去,女子又饿又累,吃了两口玉米面饼,便觉困意难当,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小腿一阵剧痛,登时醒过来。却见眼前亮光晃晃,过了一会儿,才看出眼前是两个手持长刀的官军,急忙拜倒。
官军不等她说话道:“快滚快滚!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女子道:“犯妇……”
那官军不耐烦,伸手在她肩膀上一抓,如丢乳猪一般,将她丢出去,嘴里骂骂咧咧地道:“这帮刁民,竟敢劫狱,简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女子被他这么一丢,如坠云端,忽地想起所学刀法中有一招正是空中如何转身立正。身随意动,身子横的转了个圈子,站在地上。不过她有孕在身,又受了惊吓,立足不稳,差点摔倒,晃了两晃,终于站稳。
此时官军火把正亮,光亮穿过高矮不平的墙,影影绰绰,也没有看清她的身手。
她本是一农妇,素无主见,此时丈夫不知在何处,更不知该去何处。看那边官军亮甲亮兵,再不敢过去。回头看不远处一行火把,似是另一队官兵向这边走来,也不敢过去,只好抹黑另一边走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远离了官军,只觉又困又累,靠在墙边休息。官军将她丢出,玉米面饼子也丢了,刚刚只吃了两口,这时更觉得饥渴难耐,暗想:“我被官军丢出来,不知道相公能不能找到我。”又想:“他那么厉害,那么聪明,这里离监牢也不远,虽然费些时间,肯定能找到我。”想到此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过了许久,男人还没有回来。女人觉得嗓中如火,暗想:“我本是该死之人,受这些苦也是理所应当,腹中的孩子无辜,不能跟着我受苦。”念及此处,挣扎着站起身子,扶着墙向东而去。
她自幼在苏州农村长大,对城中并不十分熟悉,但苏州江南水乡,到处是河流港岔,走不多时,便遇到一条小河。那河只有丈余宽,淙淙的流水静静地淌着。
她走到河边,双手掬着喝了一口,嗓子被凉水浸润,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时才觉得寒风刺骨,双手双足竟早已冻僵。
抬眼一看,不远处正有一座拱桥,高一脚矮一脚地走过去,来到桥边,找了个避风之所,靠着桥边坐下。双腿紧紧收在屁股下方,双手在胸前交叉抱紧双臂,感觉身子稍微温暖了一些。猛然间想到:“这小河就在旁边,相公都已经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回来?”又想:“可能他去的方向不对,走的远了。他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找不到水呢?”想到这里,心下一宽。想起丈夫,胸中一股热气腾升而起,甚至不觉得那么冷了。
想起二人的结合,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此间正值五月间,骄阳似火,在一片碧绿的田岔间,一行行农民正忙着插秧。
她也头戴草帽,穿着紧身的短搭,光脚站在水田中,手中拿着秧苗,熟练地插入田中。对这片田地,除了父亲,最熟悉的就是她了——这是她们家仅有不多的自己的地。
女子名叫陆稻儿,母亲去世的早,家中就父女二人,吃的虽然不多,但这点收成也无法饱腹。父亲还要去帮当地最大的地主做些短工,弥补生计。
这些年这片地基本上都是她一人照料——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
她正熟悉的插着秧苗,想在太阳最烈之前完成回家向父亲报喜。正想着,忽然感觉手指一阵剧痛,冷不防的抽出,用力甩两下,痛感渐缓。将秧苗先放到一边,伸手在水中摸去。
入手之处不是绵软的泥土,而是一个圆圆的硬硬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她少女好奇之心骤起,双手在水下摸索,抓住那物的两边,用力上抬。那东西并不十分沉重,但陷在泥中,虽用了不少力气,也只是略微松动。
她倔强之心顿起,抓着两端,又是用力一抬,那物还是略微抬起,又掉了下去。发出一阵闷响。
她深吸一口气,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又是一抬,结果还是一样,略微抬起,又掉入泥中。
她略加思索,有了主意,双手顺着那物向下摸去,去掉那物下面被裹着的泥土,又是一抬,这下十分轻松,便将那物抬了起来。结果力气使的大了,直接向后坐倒在泥水中,水花粘的满脸都是,仍抱着那物绝不松手。
挣扎着站起来,看手中抬着的似是一个酒坛子,并不十分沉重,显然其中没有装酒。左右摇晃一下,听到坛中发出阵阵闷响和沙沙的摩擦声。好奇心骤起,也顾不得插秧了,抱着坛子向家中快步走去。
回到家中,父亲还没有回来。将坛子放在屋中,不及换掉湿漉漉的衣服,仔细端详着坛子。只见这坛子上呈棕红色,下面沾满了泥土,上面用油布纸封着。
抓起油布纸的一端,用力一拉,封口纹丝不动。眼珠一转,灵机一动,双腿夹住坛子,双手抓住油布纸的一端,缓缓用力,只听得“啵”的一声,已经拉起。
这坛子封的十分紧,幸得她平日里多做农活,力气也不小,这才勉强打开。她丢下封口,迫不及待地向里面看去,只觉一股寒气逼人,盛夏之下打了一个寒颤。但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见。
她伸手向里面摸去,触手之处是一个软绵绵的东西,十分寒冷,也不管是什么东西,直接抓住拿出。
眼前是一个黑色不知道什么皮做的包裹,将包裹提起来,只听得“当”的一声,一柄弯刀掉了出来,跟着一个蓝色封面的小册子也掉了出来。
陆稻儿吓了一跳,按照官府规定,除了切菜用的,普通百姓不得私自藏刀,违者以造反论处。
眼前这刀只有两个巴掌大小,如同弯月一般,这才能放入坛中。刀呈亮银色,刀锋处寒光冷耀,寒气逼人,刀柄处雕一条银龙。刀鞘已经摔出,掉在不远处,刀鞘两侧镂着一只银凤。若刀鞘合上,正是游龙戏凤的景象。
过了一会儿,陆稻儿逐渐缓过神来,走上前拿起弯刀,虽是盛夏,入手仍觉寒一股气顺着手掌、手臂向上传递,差点脱手,看刀刃处闪着银光,暗想:“这刀到底有多么锋利?”这么想着,左手食指伸向刀刃一边,只是轻轻一碰,便觉手指一痛,一丝鲜血顺着刀刃滑落,竟未在刀上留下丝毫痕迹。
陆稻儿急忙将手指含入口中,以缓解疼痛,暗想:“若是过年用来切肉,也是不错。”
这时,老陆正好回来,看陆稻儿全身湿漉漉的,一手持刀,吓了一跳忙道:“稻儿,你怎么了?”陆稻儿也吓了一跳,忙将刀藏刀身后道:“爹爹!没事!没事!”情急之下,用劲猛了,刀又一场锋锐。直接划破衣衫,在背上花了一刀口子。
陆稻儿吃痛,刀“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老陆急忙赶上,将陆稻儿拉到一边,看到地上的刀,吃了一惊道:“这刀是从哪里来的?”他本是个地道的农民,虽只有三十多岁,但常年的劳作,已经有些驼背,皱纹布满了瘦削的面庞,蜡黄的脸颊也被夏日烈阳晒成黝黑。
陆稻儿不敢撒谎道:“今天插秧在水里找到的。”老陆长舒了一口气,道:“这就好!明天把到交给官府,就没事了。”说着,弯腰捡起弯刀,呵呵笑道:“这刀有些分量。”看刀鞘落在一边道:“稻儿,把刀鞘拿过来。”
陆稻儿应了一声,转身弯腰去拿刀鞘。老陆看她背后一片血红,吃了一惊道:“稻儿,你受伤了?”陆稻儿刚刚被父亲所吓,尚未觉得,这时却觉背后一阵剧痛。
老陆将刀丢到一边,上来看女儿的伤势。却见只是一到细细的血痕,伤口并不深,只是刀气所逼,有两寸长。
老陆来到炉灶边上,看火尚未熄灭,抓了一把草灰,给陆稻儿敷上,笑着说道:“这刀太利,好在伤口不深。以后千万不要碰这些东西了。”
陆稻儿道:“是,爹爹!我也只是有些好奇。”老陆道:“好孩子。爹爹知道你是好孩子。今天爹爹做饭,你去休息吧。”陆稻儿乖巧地道:“谢谢爹!我把刀和那本书收起来,明天一起交给官府。”老陆道:“好孩子。小心些,别再划伤了。”
陆稻儿小心翼翼地将刀收好,又用那毛皮包住,拿起那本蓝色的册子,看封皮上写着一行字,但她从未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认识。只好无奈地摇摇头,把小册子和刀放在一起,重新放入坛子内,用油布纸塞住口子,放入内屋存放杂物之处。
用过晚餐,父女二人便各自歇息啦。一天的劳作让老陆疲累不堪,很快就鼾声四起。平时陆稻儿也入睡极快。这日却想着那把锋利无比的刀和那个完全不知道写了什么的小册子,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